追着女子狂奔出去的男子正是當年在太子鞝府上假扮趙無恤的張孟談。之前在晉國沒有見到他,我還暗自納悶這個被趙無恤稱爲手下第一智士的張孟談去了哪裡?直到今日遇上他,才知道原來他被無恤派到了齊國。
“剛剛跑掉的是咱們在白牛車上見到的美人吧?你氣跑了張先生的美人,他要是惱了可怎麼辦?”四兒望着清歌和張孟談離開的方向,擔憂道。
“他那會兒在秦國可沒少幫着無恤騙我。再說了,他要是想跟美人解釋清楚,明天帶上我,去清樂坊走一趟不就沒事了。”我笑着衝四兒眨了眨眼睛。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無恤公子明天攔着你不讓你去教坊尋歡,所以就故意陷害了張先生!”四兒點着我的鼻子,大聲笑道。
“哪裡是陷害?我只是不小心認錯人罷了!”我拉了四兒的手轉身往屋內走去,想到張孟談剛剛錯愕的臉,心情一時大好。
約莫過了兩刻鐘,無恤依舊沒有出現,追丟了美人的張孟談卻垂頭喪氣地回了小院。
“姑娘怎麼這麼快就到了?可是走了水路?”張孟談坐在我身前,神情有些恍惚。
“是走了一段黃河水路,順風順水就快了半個月。張先生怎麼會在這裡?剛剛的姑娘是……”我挑眉笑問。
“家主前些日子出發去了北邊的廣饒城,他怕姑娘來了臨淄見不着他會擔心,所以特地讓我在這裡等着。”張孟談許是剛纔跑得太急,到了這會兒額頭還滿是細汗。我看在眼裡,就把自己手邊的蒲扇遞給了他:“無恤去了廣饒城?去了幾日,何時能回來?”
“七天前走的,如果事情辦得順利,本該趕在姑娘前頭回來的。家主是沒料到,這個時節雨水這麼多,姑娘還敢冒險走黃河水路。”
“天氣越來越熱了,我們也是急着想趕在入夏前到臨淄城,才冒險走的水路。不過幸好,那天在黃河渡口遇上了楚國的大商人,我們搭着他們的船,連馬車都一道運來了。”
“張先生,那船可比咱們這間院子還要大啊!”四兒抱着水罐,拿了陶碗進了屋,聽見我提起在黃河邊搭船的事,忍不住感嘆。
“姑娘運氣真好,這麼大的船的確少見。”張孟談接過四兒奉上的清水,笑着回道。
“對了張先生,無恤去廣饒城做什麼啊?”我好奇道。
張孟談突然面色一改,嚥下嘴裡的水後,沉聲道:“廣饒城的事恕孟談不能相告,家主臨行前特地囑咐,姑娘此番是來賞景尋樂的,我們做的那些事不能告訴姑娘,免得污了姑娘的耳朵。”
“還有什麼事是我聽不得的,恐怕是先生你,不肯告訴我吧?”我端着水碗垂目笑道。
“姑娘恕罪,無恤與我雖說親厚,但終歸是孟談的家主,家主之命不可違。”
我看着張孟談滿臉惶恐的樣子,便故意往他身邊移了兩步:“那小女子等無恤回來時就再抱先生一回,權當是謝謝先生對我耳朵的體恤。”
“姑娘這是做什麼!”張孟談放下水碗跪着連退了好幾步,把半個身子都坐到了蒲席外面,“孟談不才,卻還想跟着家主多混幾年食祿。姑娘如今是家主的眼中寶、心頭肉,可別再往前靠了。”
“那我再問你一遍,紅雲兒去廣饒城到底是做什麼去了?”
張孟談看着我怔了怔,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姑娘好手段,孟談敬服。家主此番前去廣饒只因中行氏家臣中行臨交待,他們的宗主與陳恆生分後,如今正躲在廣饒城裡。”
“中行寅在廣饒?”這中行寅曾是晉國的六卿之一,當年攻打趙氏便是他帶的頭。後來趙鞅率兵攻打邯鄲、朝歌、中山國都是爲了要抓到他。如果無恤這次可以手刃此人,在趙鞅那裡定是奇功一件,“這中行臨的話可靠嗎?無恤帶了多少人去?”
“此事需隱秘行事,所以家主只帶了三個最信任的劍士。如果不和衛隊起正面衝突,他們三人取中行寅的腦袋綽綽有餘。至於這中行臨,我們扣押了他的老父、妻兒,他要是所言不真,我們就會……”張孟談說到這裡語氣略微一頓,“我們就會殺了他們。”
“連老人、孩子都要殺嗎?”四兒小心翼翼地問出了我的心裡話。
張孟談不看四兒,只對着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是的,還望姑娘不要插手”
哎,何苦要問呢,問了又能怎樣呢,只生生給自己添了堵。隨他們去吧,男人自有男人做事的方法……
我在心裡長嘆一聲,對張孟談道:“消息可靠便好。無恤說的對,以後這些暗裡的事我還是不問的好。廣饒那邊若來了消息,你只要告訴我,無恤安好與否就行了。”
“姑娘實乃通達明理之人。”張孟談恭敬地擡手一禮。
“通達明理我算不上,只怕自己的婦人之仁壞了你們的計劃。夜深了,先生早些安寢,明日我陪先生去一趟清樂坊,向清歌姑娘解釋清楚便好。”
“姑娘如何知道清歌是清樂坊的人?”張孟談先是一窒,而後搖頭自嘲道,“讓姑娘見笑了。孟談明日一定帶姑娘好好逛逛臨淄城。”
“謝先生!”我俯身一禮,張孟談還了一禮,起身走出了房門。
“阿拾,無恤公子真的抓了別人的老父、妻兒?”四兒皺着眉頭把我從蒲席上扶了起來。
“他有他做事的方法,我也不好多過問。睡吧,攢足了精神明日才能痛痛快快地逛市集啊。”
四兒輕嗯了一聲,收拾了地上的水罐、陶碗,又給躺在角落裡呼呼大睡的無邪蓋了一條薄毯後爬上了牀榻。
我吹熄了屋裡的燈火,把窗戶輕輕地推開一條小縫。月色中,張孟談正背對着我站在小院中央。
太子府上一次,雍城郊外一次,這是我第三次見到張孟談。太子府上,他謙恭平凡;雍城郊外,他機靈狡黠;今天,他虛假。
剛剛在屋裡,他的恭敬,他的頻頻退讓,他無奈而惶恐的語氣都讓我覺得,這個男人和夜色中匆匆離去的美人一樣,戴着一層讓人看不穿的面紗。
爲什麼會讓我有這種感覺?張孟談,你在掩飾什麼?
月色中的張孟談好似聽到了我的心聲,他猛地轉過身,向我站着的位置投來一束森冷的目光。
我扶着窗櫺的手瞬間僵住,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但我直覺這時我絕對不能動。
張孟談揹着手站在那裡,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窗戶,一動不動。最後,在我擡着窗子的手僵得快要發抖時,他轉身進了西廂房。
門板關合的吱呀聲從對面傳來,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哎,我這賞景尋樂的好日子看來是要到頭嘍……
備註:黃河那時候應該叫大河,但是大河看着實在是奇怪,所以就還是按咱們現代人的叫法,稱黃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