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派到城外接人的馬車終於回到了太史府。..當四兒和無邪吵吵鬧鬧,大包小包地從馬車上跳下來時,我心中的愁緒頃刻間蕩然無存。
“家裡都收拾好了?”我接過四兒手中的一個大包袱,笑着問道。
“嗯,都收拾妥當了,你留在房裡的五十金我已經埋在牆角了,其他珍珠、玉石、錦帛我覺着還是放在太史府安心,就都帶來了。”四兒把背上的白布包袱一展,裡面全是這些日子各方送來的珍寶。
“阿拾,可憋死我了,快給我解開!”無邪把手上的包袱往地上一扔,擡起雙手走到我面前,委屈道,“阿拾,四兒丫頭想把我憋死!”
“她這些日子給你做了什麼好吃的?幾日沒見,你怎麼胖了一大圈?”
“就知道你會告狀,剛纔明明是你說捆在身上帶着不重的。”四兒一撅嘴走過來徑自脫起無邪的衣服來。
扯了腰帶,脫了外袍,無邪身上居然密密匝匝捆了足有七八匹五顏六色的錦帛。那樣子看上去像是五彩的木桶長了顆帶捲毛的腦袋,我一時沒忍住抱着肚子坐在地上大笑起來。
“你笑話我!”無邪又羞又惱,撲身朝我壓了下來。
“啊——”我大叫一聲,翻滾着避開。
無邪撲了個空,可四兒被他身上的錦帛纏住了手,一拉一拽便仰面重重地倒在了他身上。
“呃——”無邪隨即一聲慘叫。
“怎麼了?哪裡壓到了?”我聽他叫得淒厲,連忙爬了過去。
無邪擡頭齜牙一笑,捉着我的腰就把我推倒在地。
呵癢,逃跑,打鬧,尖叫,三個人最後全都被布條纏了起來。
“累了累了,不玩了——”我掙扎着,手腳並用地逃出了戰局。
“臭狼崽,行李都被你弄亂了!快起來——明天還要出遠門呢!哎呦,肚皮笑得好痛……”四兒扯開身上纏着的錦帛,嘟嘟囔囔地站了起來。
“阿拾,剛纔趕車的老頭說你會發光,我那天沒瞧見,你再亮一亮我看看吧!”無邪把他的腦袋往我肩窩裡蹭了蹭,一臉討好的樣子。
“亮了那一回我可就病了三天呢!”我捂着嘴巴假意咳了兩聲。
“別亮,別亮,我隨口說說的。”無邪一把按住了我的腦袋,似乎要用這種方式阻止我發光發亮。
“阿拾,別同他鬧了,趕緊睡吧!”四兒極麻利地把地上的錦帛疊好收進了木箱,轉頭又把錢幣分成了三份,我和無邪一人得了一小袋。
“這會兒去齊地恐怕要待些日子,冬衣都帶上了吧?”我拎起牆角裝着密函的竹筒,把它塞進了隨身的包袱。
“都帶了。阿拾,我聽說宓曹死了?”
“嗯,你怎麼知道的?”
“來的路上遇上燭大哥了。”四兒猶豫了半刻,低聲道,“他喝了很多酒,倒在街上怎麼拉都不肯走。”
“他心裡苦,女人孩子一夜之間都死了。”
“哎,看宓曹的樣貌,怎麼看也不像是個短命的啊?”
“生死之事誰又看得準呢……”
此後我和四兒扯天扯地聊了一會兒,但兩人都刻意地避開了這個傷感的話題。
第二日,我們辭別了史墨,在萬籟俱寂的清晨,離開了新絳。
當馬車經過城外那座高聳的祭壇時,四兒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她說,阿拾,那是一個女人能夠站到的最高的地方吧!我順着她的視線仰頭望去,是啊,這也許是我這一生所能站到的最高的位置。可是,那個位置給我留下的只有一種無法挽救的孤獨,彷彿平日親近的,在乎的東西在萬人皆伏的那一刻全都離我而去。
“別去羨慕那些站在高處的人,那裡風大,冷得很。”
“我不羨慕,我將來只求有塊田,有座屋就好了。”四兒攤開自己的絹帕,拿了一塊桃幹放在我手上,又取了另一塊塞進了坐在前頭趕車的無邪嘴裡。
“嗯,再有一個疼你護你的夫郎就更好了。”我咬了一口桃幹,甜甜的感覺瞬間佈滿口舌。
“也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娶我?”四兒低下頭,左手不自覺地拉扯着短衣上的繫帶。
“他上次受了那麼重的傷還拼死在華山腳下救了你,單這份情誼就足以證明他心裡是有你的。等我們到了臨淄城見到了他,我再幫你仔細問問。他要是娶你,我就把明珠美玉全賣了,換了良田美宅讓你們好好過日子。”
“那你呢?你和無恤公子會成親嗎?”
“我們?我不知道,有朝一日他若是做了趙氏的宗子,自有他要娶的嫡妻。我和宓曹一樣,我不願做侍妾,也做不來侍妾。他愛我一日,我便愛他一日,他若是哪日倦了厭了,我便放他離開。”
“你不嫁可怎麼生養孩子?”
“咳咳咳……”一顆桃碎猛地嗆進了喉嚨,我止不住地咳嗽,到最後竟咳出了眼淚。
“四兒,你是不是讓她發光給你看了,你給我出來!”無邪猛地一拉馬繮把車子停了下來,
“嗆到了,你別亂嚷嚷。”我忍住喉頭的不適,鑽出車幔拍了拍無邪的肩,“快走吧,天黑前還要趕到下一個驛站!”
“可你掉眼淚了……”無邪伸手擦乾了我眼角的淚水。
“我沒事。”
說話間,我們的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哀婉的歌聲。一匹棗紅馬馱着一個披頭散髮渾身酒氣的遊俠兒慢悠悠地從我們身旁經過,那男子低着頭抱着馬脖子,嘴裡斷斷續續地唱着一首小調。
“阿拾你聽,有人在唱歌?”四兒瞪着一雙明亮的杏眼從車幔裡探出了腦袋。
“人在那兒呢!”我用嘴巴努了努,“醉得不輕,歌唱得卻好聽。”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莫知我哀……”男子唱到一個哀字,身子倏地一滑,砰的一下從馬上摔了下來。
“無邪,快去看看!”
無邪扔下馬鞭,兩步就跳到了男子身前。“阿拾,是燭家的那個人!”無邪把地上的人扶了起來,回頭衝我喊道。
“燭大哥!”我和四兒連忙跳下了車。
“別碰我——你們誰也別碰我——”燭櫝撿起滾落在地上的一個酒壺,搖搖晃晃地把它重新掛回了馬上。
“燭大哥你這是要去哪?”我把他落在地上的青銅長劍撿了起來,“再往前面走可就要出新絳城的地界了,燭大夫和瓊女會擔心的……”
“誰是你燭大哥?我是騙子,只是個騙子……”燭櫝一把抓過長劍,按着馬背就想上馬,但跳了兩回都跳不上去。
“燭大哥!”我一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但逝者已逝,想想瓊女肚子裡的孩子……”
“我沒有孩子,我的孩子已經死了,死了……”他垂着腦袋,並不看我,聲音裡有濃到散不開的哀傷。
“你要去哪裡?”
“你別管我——扶我上馬——”他嘶吼了一聲,把頭轉了過來,那是一雙憤怒與悲傷交織錯亂的眼睛,殷紅一片。
我怔怔地鬆開了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無邪,扶他上馬。”
無邪拎着燭櫝的腰帶把他放在了馬背上。燭櫝抓過馬繮,搖晃着身子踢了一下馬腹。棗紅馬噴了幾個響鼻,慢慢地朝前踱步。
“阿拾,燭大哥怎麼了?我們不管他嗎?”四兒抓着我的手臂,擔心道。
“我們走吧,能攔住他的人已經死了。”
“爲了宓曹那樣的人……”
“四兒!”我轉頭捂住了四兒的嘴,嘆聲道,“燭櫝心裡的那個宓曹我們都沒有見過……”
誰騙了誰,誰又負了誰,到頭來終只能嘆一聲,原來不是每一個美好的開始,都會有一個幸福的結局。
第二卷晉國捲風起天闕(終)
明天發佈第三卷天下卷列國紛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