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又拖了兩日,明天就是我們出發去齊國的日子了。
四兒一大早就把小院裡裡外外清掃了一遍,不可久存的蔬果、肉脯都被理了出來,打算着一天內吃完,吃不完就帶着上路。前兩天洗淨晾乾的幾箱衣服又被她淘了出來,一件件攤在蒲席繼續曬太陽。
“死丫頭,現在是春天,你給我帶熊皮襖子做什麼?”無邪拆開四兒給他收拾的一個巨大的包袱,怨聲連連。
“小狼崽,你知道齊國有多遠嗎?走到那兒就是夏天了,我們要是再待上幾個月,回來可不就得是冬天了嗎?”
“阿拾——我們要在齊國待那麼久嗎?我聽大叔說,齊國到處都是死魚的味道,臭得很,我們能不能不去啊?”
“那要不——你就留下來看家?”我把準備給伯魯的草藥打成了一個小包背在身上,一邊套鞋一邊對無邪說。
“你送了藥早點回來啊!”四兒囑咐了我一聲,轉頭對無邪道,“狼崽最適合看家了,我看你還是別去了。”
“那怎麼成!我要是不去,誰看着趙無恤那小子!他要是想對阿拾使壞怎麼辦?”無邪拔高了聲音頗是激動。
“我會替你看着的。”四兒笑道。
“你?等你見了那個於安,魂都沒了,我還能指望你看着趙無恤?”無邪忿忿地把熊皮收進了自己的包袱,“臭就臭吧,死活不能讓趙無恤那小子佔了便宜!”
“行了,我先去趙府把藥送了,明天一塊兒去齊國吧!”我揉了揉無邪的頭髮,離開了院子。
等我把草藥託付給了趙府的巫醫後,便去看望伯魯,他今日似乎比前兩日好了些,雖然咳嗽依舊沒好,但精神卻好了許多。
“今天太陽好,我扶你出去曬曬太陽?”我陪着伯魯進了早食,又提議去他的後院看看他養的魚。
“你明天就要和紅雲兒一起走了吧?”伯魯順從地讓我在他身上多加了一件外袍。
“嗯,在晉陽的時候就答應要陪他一起去齊國了。不過你放心,你的藥我都託付給府裡的巫醫了,每天記得喝,會好的。”
“你不用擔心我,我這身子自己曉得,老毛病了,好得慢,但也死不了。”伯魯拍了拍我的手,扶着門邁步走了出去,“倒是你們兩個讓我放心不下,齊國現在亂得很,你和無恤要多加小心,有些事若是成不了,也不要強求。”
“嗯,我知道。我跟着他去了,也多個照應。有事在他身邊提點着,總會好一些。”
“自打遇見了你,紅雲兒變了很多,我看在眼裡不知有多高興。”伯魯一側頭用袖子捂着嘴連着咳了好幾聲,然後啞着嗓子低聲道,“阿拾,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是人總是會犯錯的,紅雲兒以前要是做了什麼讓你難過的事你別怨他,多想想他對你的好。”
“怎麼突然想到說這個?”我拍着伯魯的背替他順了順氣,心裡想來想去也記不起來無恤做過什麼讓我難過的事。
“沒什麼,隨口說的。”伯魯笑了笑,繼續低頭往前走。
“明夷的事你也別太擔心了,他不會有事的。”
“要不是我中箭受傷,他就不會回來,他不回來就不會遇上讓他難過的人。”
“這不是你的錯,明夷一定不會怪你。”我扶着伯魯在後院的魚池旁坐了下來,“他許是有事情離開了,過些日子說不定就回來了。”
“嗯,他一定會回來的……阿拾,我聽說蒯聵的手上、腳上被人各剜了一塊骨頭,以後莫說用劍,能不能跑也尚不可知,你知道是誰做的嗎?”
“哦?有這回事?”我挑眉笑道,“他若作了衛侯,自有人替他打仗,瘸了癱了都不礙事。”
“衛太子當年以驍勇著稱,沒想到臨回國倒成了廢人。”伯魯拿了一陶罐魚食,自己抓了一把小,剩下的全都遞給了我。
我接過連魚紋黑漆小罐,用兩個指頭捏了一小撮魚食撒進魚池,原本躲在池底的紅皮鯉魚爭先恐後地遊了上來。我看着碧水中爭食的鯉魚輕笑道:“驍勇善戰的武將若是不能用劍,活着是沒多少意思。不過幸好廢人也能做國君,動手的人總算沒壞了卿相的大事。”
“這事不會是你做的吧?”伯魯試探着問了一句。
我抿脣一笑,看着池中的紅鯉漫不經心道:“我?我與衛太子無怨無仇的,何苦要找他的麻煩?”
“嗯,這倒也是。”伯魯笑了笑便不再追問。
“世子——世子——”這時,突然從前院跑過來一個穿着褐色紅緣深衣的年輕男子,我看着有幾分面熟,依稀記得是伯魯器重的一個家臣。
“郤理(1)何事如此驚慌?”伯魯看了那男子一眼,起身拍了拍手中的魚食。
“世子,被卿相派到平邑的趙大夫沒了。”男子喘着粗氣擡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
“趙大夫怎麼了?”郤理嘴裡說的趙大夫正是幾個月前被趙鞅派到平邑去的趙孟禮。
郤理看了一眼伯魯,吞吞吐吐道:“趙大夫的馬車在離平邑十多裡地的一條山溝裡被人找見了,聽說是駕車的馬瘋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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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沒了是什麼意思?”伯魯雙拳緊握,一張臉沒有半點血色。
“馬車附近有兩具屍體,臉都被野獸啃爛了,但其中一個人穿了趙大夫的衣服。”郤理低着頭小心翼翼地回道。
“你是說,我大哥死了?!”伯魯的身子猛地一搖,我伸手想要扶他,可還沒等我碰到他的衣袖,他已經雙眼一閉暈倒在了地上。
“世子——”我衝上去抱起了伯魯的腦袋,大喊,“世子,你怎麼了,你醒醒啊!郤理,快去叫人!”
伯魯被急忙趕來的侍衛揹回了房間,府裡的巫醫橋很快就帶着草藥趕了過來。他又薰又掐又揉,折騰了好半天伯魯才幽幽地醒了過來。可他醒後一言不發,任我們怎麼安慰勸說,都只愣愣地盯着頭頂的樑柱發呆。
“巫醫橋,這些是治驚厥的藥材,府裡若沒有就趕緊派人上山去採吧!”我把寫了藥名的竹片遞給了巫醫橋。
巫醫橋把我寫給他的藥單讀了一遍,待墨跡風乾後慎重地收進了懷裡:“巫士,這些藥府裡都有,只是——”他看了伯魯一眼,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我問。
巫醫橋往前湊了湊:“世子不是中了什麼妖邪吧?死了的趙大夫是因爲世子才……”
“巫醫橋!”我即刻打斷了他的話,“世子只是體虛受了驚嚇,過會兒就會好的。你也是府裡的老人了,卿相平日最忌多言,和趙大夫有關的話同我說說沒關係,若被旁人聽去了,恐你要步了巫醫吉的後塵。”
其實巫醫吉那會兒從馬車上摔下去之後並沒有死,後來聽府裡的人說,他瘸着一條腿好不容易回到了趙府,可一入大門還沒見着趙孟禮,就被伯嬴拉去割了舌頭。後來,趙孟禮謀害世子的事被發現後,巫醫吉很快就被趙鞅處死了。
巫醫橋聽到巫醫吉的名字臉色大變,他低着頭往後退了一步,伏地顫聲道:“謝巫士提點!鄙現在就去準備藥材!”
“有勞巫醫橋。”我頷首一禮,巫醫橋顫巍巍地站起來很快就離了屋子。
牀榻之上,伯魯消瘦的臉孔青白一片,他的眼睛圓瞪着,眼眶下的黑影顯得愈發陰沉。
伯魯的病一切皆有心起,趙孟禮這麼一死,這些天的藥看來是白喝了。
我用絹帕輕輕地拭去伯魯額頭的細汗:“我知道你聽得見,也知道你很難過。可生死有命,這事怨不得你,你不能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攬罪責……”
伯魯轉過臉愣愣地看着我,兩邊的嘴角抽搐了兩下。
“你想說什麼?”我俯下身子把耳朵湊了上去,可他卻緩緩地閉上眼睛翻了個身,把自己藏進了被褥。
性惡者,總在別人身上找自己的罪責;性善者,總用別人的罪責來懲罰自己。趙孟禮是前者,趙伯魯卻是後者,在這場奪嫡之爭中敗的人苦,勝的人更苦。
我不是個善良的人,在發覺趙孟禮與智府勾結謀害伯魯之後,我就覺得他該死。到後來得知趙鞅只是草草地把他打發到平邑做邑宰時,我還抱怨了很久。我不懂伯魯此刻的痛苦,也無法假裝自己也在爲趙孟禮的死而難過,所以面對傷心的他,我無從安慰。
備註:郤(音西)氏,晉國的卿族之一,但此刻已經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