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着身後的遊俠兒離我不到兩丈的距離,我急聲對四兒喊道:“快!你往左跑,去府裡找人救我!”說完往右一拐,鑽進了一條巷子,靠着身體的靈便和那遊俠兒周旋起來。
但是女子的體力終究比不上男子,加上我這四年天天和夫子坐而論學,和嬤嬤學習女紅造釀,哪裡還有之前的耐力,跑了一刻鐘眼看就要被追上了,這時路邊正好有一棵大樹,我想都沒想就爬了上去。
遊俠兒跑到樹下,喘着重氣惡狠狠地盯着我,我這時纔看清了他的樣子。
他穿着一件粗葛布制的長衣,絡腮鬍子遮了大半張臉,一雙眼睛瞪如牛鈴,而眼下半寸之地被我剛剛用樹枝刮下了一層皮,不停地流着血看着滲人。
“小兒,你給我下來!”他大吼了一聲,扔了劍一邊往樹上攀一邊惡言道:“你今日讓我顏面盡失,我定要剁下你的手來!”
怎麼辦?現在和他講道理還來得及嗎?
眼看着就要被他抓住腳踝,我乾脆脫了鞋子去打他的手。
“何人在外喧譁?”正當我焦急萬分之時,樹下的院門應聲而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扛着重劍,虎背熊腰,身高九尺的男子。
我一見着他,眼淚差點沒流下來,趴在樹枝上慘兮兮地喚了一聲:“大叔,救我!”
我說這樹怎麼看着那麼眼熟呢,原來是秦家院外的那棵……
秦猛是將軍府上的家臣,力大無窮,劍術精湛,因爲平日裡好酒,將軍經常會差我給他送些上好的燒酎解饞。今日我胡拐亂拐,居然跑到了他家門口。
“阿拾,你怎麼上樹了?”秦猛擡頭吃驚地望着我。
我自知此刻的自己和平日裡溫純知禮的樣子相差何止千萬,無奈只能厚着臉皮裝可憐:“大叔,這人在市集上要擄搶我,我不從便要砍下我的手臂泄憤。”
我這話前半句是真的,後半句卻摻了一半的假話,因爲實在沒臉說是自己動手打了人。遊俠兒在秦猛出來時,就已經從樹幹上跳了下來。他一聽我這話就怒了,秦猛一聽也火了,二人一言不發拔出劍來。
秦猛行了一個劍士比武之禮,遊俠兒端正姿容也行了一禮。
時人鬥劍,多在宴席之上、家臣之間,即便如此,流血受傷的事也是常有。
現在陋巷之中,兩個人你來我往已經過了好幾招,雖然秦猛暫居上風,但是在比試結束前,勝負依舊未定。
我趴在樹上看得心驚膽顫,深怕會有人因我而受傷。
“鏘——”樹下一聲重響,兩劍相交,火花迸發,遊俠兒身子一震不由倒退了兩步,他旋即用劍在地上一支,勉強穩住身形,然後狂喝一聲,飛竄起身子,以無比凌厲的劍勢直取秦猛胸口。
秦猛後退一步,遊俠兒劍勢一落,險險刺破秦猛腰間的布帶。
生死之間,秦猛手腕翻轉,一記重招將刺向他腰間的劍硬生生硌開,遊俠兒右手一震,長劍隨即脫手而出,朝我飛旋而來,我側頭避過,劍被樹枝險險掛住。
此刻,遊俠兒的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剛纔在市集上的嬉笑調弄之態,他望着掛在樹上的長劍,神情無比凝重。我生怕他一時想不開,會衝上去和秦猛拼命。
唯今之計只有我先服個軟了。
我探出身子取了劍,從樹上爬了下來,整了儀容跪拜在地,雙手將長劍高高地舉過頭頂,正色道:“君子比德於玉,武者比德於劍,方纔小女見俠士用劍凜然正氣,始知自己眼拙,竟以爲俠士是擄奪女子的宵小之輩,實在慚愧,望請恕罪!”
遊俠兒聽了我的話明顯一怔,他取了劍,佩回腰間,長舒了一口氣道:“起來吧!垂髫小兒竟能說出比劍如比德的話來,看來關於秦人粗陋的傳聞實是無稽之談。”他說完朝秦猛深深一拜,“燭櫝輸了,敢問勇士尊名。”
秦猛收了劍,回禮道:“在下秦國伍氏家臣秦猛,適才與足下比劍很是暢快,若足下有意,秦某可代爲引薦家主。”
“秦兄劍法超羣,豈是我能比得上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只是我志不在此,自由自在慣了。”
秦猛見他推辭也不強求,豪邁地笑道:“足下如果不急着趕路,不妨與我進屋喝上幾碗,如何?”
燭櫝摸了一把鬍子,笑道:“酒,劍,美人,我所好也。今天劍被打飛了,女人也求不到,這酒自然是不能不喝了。”
秦猛聽完大笑,把重劍往肩上一扛,朗聲道:“尊下請!”
“請!”遊俠兒回頭衝我瞪了瞪眼,笑着和秦猛進了屋。
他們兩個人剛纔還比得你死我活,這下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我宛然一笑,行了一禮默默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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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到府裡時,遠遠地就看見家宰在門口焦急地走來走去。
“阿拾!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家宰拉着我問。
“怎麼,四兒還沒回來嗎?”
“家主見完國君剛回府,聽四兒說有強人要殺你,辭了拜訪的客人,衣服都沒換就帶着她去救你了。”
家宰一說我就知道自己今天闖了大禍,本想着去市集上找他們,又怕他們回府見不到我,於是只能跪在府門口等將軍回來。
我從白日等到了黃昏,到天全黑時他們纔出現。
“阿拾!你沒事吧?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將軍把整個西市翻了一遍也沒找到你,怕你被人擄到城外,又出城去找,後來碰到秦力士送那壞人出城,才知道你回來了。你可真是急死人了!那惡人他打你了嗎?可傷到了?”四兒衝上來,在我身上一通亂摸。
我抓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將軍的神情,故作輕鬆地道:“我沒事,一點傷都沒有!”
“進去吧!”將軍看了我一眼,臉色雖然難看倒也不見慍怒之色。
我以爲自己過了關,笑嘻嘻地爬了起來,揉了揉跪得發麻的腿,跟着他一路進了書房。
“你給我站着!”將軍對我扔下一句話後,對四兒吩咐道,“你到門口候着,我讓你進來時,你再進來!”
四兒看了我一眼,面帶憂色地退了出去。我此時心中忐忑,不知道將軍究竟要怎樣懲罰我。
“手還是腿?”他從案几上抽了一根新制的竹簡,走到我身前,冷聲問道。
我聽完一愣,明白過來後,悶聲回了一句:“腿。”然後自己稍稍拉起下裳露出一截細白的小腿來。
啪地一聲,半尺多長的竹簡狠狠地打在我腿上,痛得我大叫出聲。
“啊——”又是狠狠的一記,我吃痛尖叫,將軍卻下手一記狠過一記。
我平時在府裡倍受寵愛,他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我,今天我雖然有錯,但是受驚害怕的那個人也是我啊!
我心裡委屈,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知道我今日爲何打你?”將軍停下手,嘴裡說出的每個字都像是從冰縫裡蹦出來的。“因爲我不該……不該讓……家主找不到我。”我吸着鼻子抽噎着回道。
又是狠狠的一記,火辣辣的痛,完了,肯定是打破皮了。
我開始還憋着聲音輕輕地哭,後來乾脆放開嗓門嚎啕大哭起來,只覺得此刻的自己是天下最冤枉的人。
“今日這頓打,你是替亡故的蔡夫子受的。夫子教了你四年,次次見到我都對你讚不絕口,說你才智驚人,禮儀周全。今日看來全是一派胡言,他根本就是個只會騙人的老匹夫!”
“不——夫子不是騙子!不是匹夫!不是!不是!不是!”
“那你的才智去了哪裡?禮儀去了哪裡?市集之上公然使狠耍性,打架鬧事,他就是這樣教的你?”將軍驀然提高了音量,明明捱打的是我,可他臉上卻有深深的痛色。
我頭腦發暈,整個人連氣也喘不勻,一時間根本找不到話來反駁。
“武者比德於劍?誤以爲是宵小?你捧了他又暗示他,如果再肆意糾纏就是自認宵小,說出這番話的小兒和那個耍狠打架的人,真的是一個人嗎?蔡夫子傾盡心血教你做人,可你卻只做了一張皮,平日裡的禮儀周全,都是裝給誰看的!”
他說完扔下手中帶血的竹簡,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癱坐在地上,埋頭痛哭:“夫子,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