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枝仔細去看,那些個圖紙設計各個不同,有將宅子作爲花園,拆走許多房屋,又移栽草木花樹,只有小小宅院,一看便是拿來賞玩院落;有計劃將那宅子用來常住,少動其中佈局,只畫了不同傢俱與其餘佈置的;也有僅一張空白,只把現在模樣謄畫出來,供人添改的。
雖無多餘解釋,可見到這圖紙,又聯想方纔弟弟所說,那裴雍得了宅子,並不搬進去住,此時還住在官驛,趙明枝如何會不曉得其中緣故。
他留個空宅子出來,又送許多圖紙過來,分明叫她來做主,按自己喜好打點安排。
方纔他才說了將有“你我將來”,而今便把這“將來”擺在她面前,當真句句不落空,字字不空許。
這樣真心,這真心又如此溫柔,直將人心層層輕柔包裹,趙明枝如何能做招架?
她安靜原地站了好一會,腦子裡空空的,好似什麼也沒想,又好似想了許多,才慢慢翻看過手中圖紙,轉頭見弟弟一派輕鬆樣子,稍一猶豫,還是讓開位置,叫他走近來看,又道:“你送了那宅子給裴二哥,就在御街上頭,離你我甚近,請他使人栽種幾棵桃樹,再種幾架子葡萄,來年就能吃,種在這裡如何?”
說着指向紙上一處地方。
趙弘頓時來了興致。
他回京已經有一陣子了,對大內宮殿雖然沒有逛得多熟,卻早看出來處處破爛。
本就是百多年的房屋,從前也未必時時維護,又被狄人擄燒兩次,根本不怎麼能住人。
因他回來得倉促,只把福寧宮重新修補了下,不至於透風漏雨,至於其餘地方,實在一時不能顧及。
按理天子萬金之軀,而今既然回宮,一應自然要放在首位,奈何內外庫盡皆虧空,趙弘日日聽着三司哭窮,只恨不得飯菜都要少吃幾口,哪裡還有銀錢去做弄旁的?
況且城中各處都是百業待興,清路修房,磚瓦木料等物自然樣樣緊俏,便是工匠也全不夠用,他更不能跟百姓去爭搶。
此外,又有經筵時候,個個臣子今日引經,明日據典,直說天子不能玩物喪志,天子不能沉溺玩意,否則既會引得天下人有樣學樣,又會叫人爲做奉承,四處搜刮,到最後鬧得勞民傷財下場。
如此,莫說重修宮殿,便是在御花園裡把原本已經不成樣子的池塘重新挖出來,栽幾株荷花,趙弘都只敢想一想,又往後推放幾年,預備自己長大幾歲,庫中充盈些許再說。
但他畢竟年少,誰人小時候不愛搗鼓,此時探頭來看那圖紙好一會,仔仔細細比劃,只說此處要種桃子,那桃必定是要大桃,小桃不如大桃肉厚,又說彼處要種葡萄,葡萄最好要紫葡萄,不要那等綠色的,紫的滋味酸甜濃厚,不像綠色只有寡淡。
又掰着手指頭數好處,什麼桃子春日可以看花,夏秋可以吃果,葡萄更能遮陰,還指着那圖紙中間位置,嚷着說要給趙明枝也種東西。
“阿姐不是愛吃棗兒嗎?我也不辛苦他倒貼,我叫王署出去買幾棵好棗樹……”
他說着果然轉頭去看王署。
後者連忙領命。
趙明枝聞言只笑,見趙弘站在桌案邊上連步子都不肯挪,又看時辰實在不早,便將幾張圖紙給王署幫着收了,讓弟弟帶回福寧宮去,自己只留那光有本來宅子模樣的一份。
趙弘也不全用王署,自己將正看着那一份捲起來,正束繩時候,卻是忽然問道:“若那裴二哥回了京兆府,咱們也不好用他宅子罷?”
趙明枝半身靠着桌案借力,本也在卷那畫軸,低頭看着那繩索,過了幾息,才擡頭道:“那宅子空在此處也是可惜,若他回了京兆府……”
她本想接着說,若他回了京兆府,想來不介意暫借你我住着玩,也能幫他帶着看守,可話未出口,也覺其中毫無道理。
自己與弟弟,難道真就缺這一處宅子了?
而那裴雍,哪裡又缺人幫着看守了?
然而她話雖只說到一半,趙弘已經聽懂,本來那臉十分高興,頓時便如同被霜打了一樣,“喔”了一聲,同趙明枝說幾句話,催她回宮休息,抱着卷軸,自己慢慢走了。
他小小一個人,身上穿的乃是素袍,前方分明還有許多人提燈開路,後頭又有一行黃門跟隨,不知怎的,硬是走出了孤零零感覺。
趙弘一走,趙明枝卻坐在桌後,看着面前桌案上許多杯盤盞碟,兀自出神。
她早知自己心意,更知那裴二哥所想,只是還知道世事怎可能始終如意,總要忍耐一時,以眼前換將來。
可是聽弟弟所說那“不想等”話語,同那二哥“不要等”何其相似,心中反覆觸動,難免設身處地來想。
想來想去,雖覺自私,實在也沒有其餘辦法。
——她又怎可能捨棄弟弟。
但她自也不能叫二哥留在京城。
他雖始終說全無區別,其中隱晦,其中退讓,她難道又能視而不見?
趙明枝獨坐良久,一時覺得乃是庸人自擾,自己如此糾結,反而叫二哥爲難,一時又覺得此時小小爲難,總好過將來真正進退不能。
然而她思慮這許多,等低頭再看桌上那攤開圖紙,其中不過簡單筆畫,房屋儼然,宅院空曠,並無多餘字跡,唯有後院一處地方留有極大空隙,邊上標註“校場”二字,一旁特處圈出一片小小地方,以假山相圍,更用細筆硃砂書一行小字。
字道:可在此處學拳練體,以養生息,或可造一亭以供小坐,栽疏竹,種芭蕉,賞玩一二。
其後又寫幾樣拳法操法,不過太祖長拳,五禽戲等等,果然全是修生養息功法,無不動作柔和,究竟拿來給誰人去學,端的一目瞭然。
那字跡骨力遒勁,斬釘截鐵一般。
趙明枝把一行小字反覆看了又看。
她記性極佳,這裡統共不過四五十字,其實看到第二遍時候,腦子裡早已記得清清楚楚,根本一字不錯,卻總忍不住去看那筆劃同字形,又看那文字,許久,才慢慢將半身向後靠,貼在椅背上,嘴角連壓也壓不住。
她那心軟塌塌的,彷彿風過疏竹,竹葉颯颯簌簌,又似乎細雨打芭蕉,芭蕉葉子自然深綠,大大一片,爲雨絲盛得晃晃蕩蕩,水滴沿梗莖劃過,在葉尖那似有又無卷窩處積蓄良久,才悠悠然往地上落。
落時也無多少動靜,只有細密水痕,潮溼地面,沾衣欲溼,吹面不寒。
***
御街之上,一出宣德門,衛承彥便再閉不住嘴巴,一迭聲問話往裴雍耳朵裡砸。
他一時問:“二哥,你甚時知道的?”
一時說:“小趙這樣身份,你二人事情,還作不作數的?”
一時道:“她只有姐弟兩個,一個長輩親故也搭不上手,說不得就要常爲人拿捏,你我總不能袖手看着罷?”
又抱怨道:“我早喊你快些定得下來,你偏不信我,樣樣不曉得抓緊,還以爲是平日裡行軍打仗,都能同你料想一般的呀?眼下倒好,要是不成……”
這話還未說完,他便見自家二哥看過來,也不知是他想得太多,還是今次果然不同,只覺得被對面人盯着,自家全身發寒,連忙自省一遍,把原本話吞得回去,在喉嚨裡打個轉,粉飾一番,重新吐出來時候就變成了找補,道:“小趙爲人最爲仗義,想來不會拋下你我……”
裴雍卻不理他許多問話,只道:“你吃了酒,此處人多,自家走回去罷了,免得衝撞行人。”
他一面說,一面把手中繮繩也交給伴當,打發人先同馬回去,卻與衛承彥一道往回徒步。
自裴雍搬到官驛,衛承彥自然跟着住了過去,彼處距離大內倒是不算遠,走得快也就是小半個時辰功夫。
兩人沿着潘樓街並肩而行,見得沿途酒樓、鋪子燈火通明,又有行人遊逛,貨郎推車,小販擔貨,一派熱鬧場面。
行至街邊一個老嫗攤子處,因見對方賣各色飲子,裴雍便停步問價,付錢挑了兩竹筒,自家取了一支,另一支遞給衛承彥。
衛承彥本來也只得兩三分醉意,走這半條街,早與平日裡清醒時候並無二致,此刻接了裴雍遞過來飲子,才喝一口,便嚐出是解酒的,回想自己方纔所說,也覺得有些輕狂,慚愧道:“二哥,我不是吃醉了酒,只是一時嘴快……”
裴雍道:“你一向說話直爽,性情如此,也是你爲人率真,並不是壞處,只是一路人多眼雜,她姐弟二人身份不同,叫人聽了,若是胡亂去傳,總歸不好。”
衛承彥忙低頭應了,自省道:“我自家時候還好,一跟着二哥,便喜歡由着性子胡說八道,從前已經提點過一次,是我不走心。”
眼見前方便是官驛,裴雍只點了點頭,不再說話,進門之後,同殷勤迎來的驛官打了個招呼,就與衛承彥往兩人所住小跨院而去。
他領着人進屋,叫衛承彥先洗臉漱口,等落了座,復才道:“我本有事情要交代你,只你今日吃了酒……”
衛承彥懊悔不迭,忙道:“二哥,我只吃了幾杯,今日小趙擺宴,自然要高高興興,才免了禁令的。”
裴雍道:“你素日愛馬,也愛酒肉,我何時管過你四處尋馬?可有不給你吃肉了?只是這‘酒’一字,你難道只有今天解了禁令?”
衛承彥認道:“二哥,我錯了。”
裴雍便道:“你回京得早,這一向我使人看着不給你多金銀拿在手上,便是叫你戒酒,此物傷臟腑,又傷神魂,偶爾小酌無事,怎好時時捧着不放?不想你自家不能得,先還忍了一陣,等其餘人回來了,便去蹭旁人的,還要在我面前裝無事——你那一身酒味,我那鼻子難道只是擺看的?”
又道:“張弛有度,不是叫你滴酒不沾,只那分寸二字,你在心中好好寫一遍。”
衛承彥老老實實應了,道:“二哥放心,我也不囉嗦旁的,你且看我日後行事!”
他此時心中慚愧,分明還一肚子話想要探聽,哪裡還敢問其餘,只說幾句閒話,便回房去,等收拾妥當躺在牀上,正要入睡,總覺得哪裡不對,忽的一骨碌坐將起來,暗罵自己喝酒耽誤大事,於是急忙穿了鞋子出門而去。
果然纔到正堂,彼處門窗雖是關着,當中仍點燭火,匆匆一走近,門外守着的一人便叫道:“三爺來了!”
衛承彥應了一聲,隔門遠遠叫“二哥”,聽得裴雍在裡頭應了“進來”二字,才推門而去。
當中一張四方大桌,四張條凳,此時坐了五六人,都是熟悉兄弟。
衛承彥同衆人點頭示意,尋個空隙大的地方叫邊上人挪個屁股自己坐了,也不敢開口,只聽人說話。
裴雍此時已經安排到尾聲,又說幾句,諸人便各自領命,分別告辭而去,剩得衛承彥一人眼巴巴看着,最後問道:“二哥,我雖吃了酒,其實腦子不醉,你有什麼事情,只放心交代便是。”
又道:“其餘人都有差事,二哥若不叫我,我這一晚上都不能好睡。”
裴雍沒有着急說話,先給他倒了一盞茶放到面前,然後才問道:“若你一人回京兆府,先守一二年,成不成的?”
衛承彥立時認真坐正了,難得安靜了一下,腦子裡只一轉,便猜出幾分緣由來。
他一咬牙,應承道:“二哥放心,鬧不出亂子,不管哪裡有事,我總把那點子地方護好了,叫你我兄弟有個退路。”
又道:“其實有老廖他們幾個守着也儘夠了,若叫我同二哥一道留在京中,還能搭個手——不過我只胡亂說話,還是全聽二哥吩咐。”
裴雍不置可否,道:“不着急,另還有一樁事情,那州北瓦子左近住了文士,姓付,喚作付滘,我送了潤筆請他做賦,你這幾日抽個空代我去取文賦回來,若他留飯,你便留下吃了,他若問京兆府事情,你照實說,再問其餘事情,你儘可自作主張。”
衛承彥立時應了,卻又奇道:“二哥找他做賦做甚?是要考校此人,將來好用嗎?”
裴雍並不瞞他,坦然道:“他有個同窗在那樞密副使張異門下做客,我要借其手口,行些陰險手段。”
多謝三於1親給明枝的護身符,冷水泡青茶一杯親給我的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