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戍離開王都之後,左思右想決定先在城外留守,探聽一下消息,待確定師傅平安之後再前往牧豚之野。足足待了兩日,都中並沒有傳來太卜出事的消息,只是聽聞商王要從王弟中擇選後繼之人。朝中之人皆蠢蠢欲動,謀劃儲君之事。
成戍見此情形,心知師傅已平安解決此事,隨即出發日夜兼程趕赴牧豚之野。趕路一日之後,發覺沿途之人皆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因見他執杖而行,知道是巫卜祭司,雖不敢上前驚擾於他,但大多目光灼灼盯着法杖及上面的螢石。成戍意識到法杖太過顯眼,低頭行至一處樹林,將上面螢石取下,用麻布包裹好,掩其光華。又折下一截柳樹枝幹,從中將木心掏出,把法杖整個包住。抓起一把泥,塗於面上,這才疾步而行。
到了第四日夜間,他終於行至牧豚之野。在一片稷禾阡陌中,成戍如同一個逃難而來的老者,尋到一處農人歇息的草棚,入內扯扯地上的蒿草重重地坐下了。他從身後拽出水囊,大口猛灌了一氣,繫緊水囊放入包袱。四下看看,周圍並無生靈靠近,成戍從懷中取出螢石重新安放在法杖之上。剛把外層包裹的柳樹皮剝下,就見天上皓月東昇,星辰也漸次亮起。
成戍找到一處空曠所在,用石子擺成法陣,中央燃起火焰。他自己閉目持頌坐於臨時搭好的祭臺上。夜空中,月亮逐漸西移,眼見着已交子時,五日之期已到。成戍突然感覺眼前的火光徒然增大,一股熱浪襲來。他忙得睜開眼睛,只見祭火已燃,變爲幽幽綠色,空中帝星一閃一滅,明滅之間熒惑(火星)突然紅光大勝。原本置於身側的法杖像得到召喚一般,自己飛到祭火上懸空定住,祭火漸漸變回紅色,空中星辰也毫無所變,彷彿剛纔的一切從來不曾出現。成戍也暗自心驚,若不是師傅提前囑咐,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見此天示。法杖上的螢石閃閃爍爍,隱隱現出雙星纏繞之象,在空中旋轉數圈之後,直直插入祭火之中,祭火則隨即而滅。
成戍趕忙從祭臺起來,快速走到法杖跟前,剛要伸手去握,法杖竟向東南方向倒下,螢石再次閃爍數下逐漸暗了下去,恢復正常。他站在地上,順着法杖的方向往遠處細細看了一刻。低頭撿起法杖,手上火氣沿着經脈迅速竄入他的身體,成戍全身一震,下意識握緊了法杖,眉心緊皺,面上先後紅了三次,這才漸漸平靜。
他穩步離開牧豚之野,循着法杖所示方向一路前行。
舊都亳邑正在牧豚之野的東南方,成戍心中暗自籌度,在舊都周圍所居的王族並不多。屬於王上近屬的只有王弟子斂一人,但這位王弟素來默默無聞,從不結交朝中大臣,自己既不善辭令,也毫無功績。當今王上即位之後,便自請到舊都去侍奉宗廟,遠離殷都的種種。難道天象所示正是此人?成戍見螢石中雙星逐漸模糊,隨時有消失的跡象。他展開身法,飛也似的向亳邑奔去。
一天一夜之後,在成戍剛剛抵達亳邑城牆之下的時候,螢石中的雙星突然開始閃爍。他心中慌亂,口中念決,法杖似乎產生了一股力量牽着他往前走。只見他並不進入舊都,而是繞城往不遠處的山林之中而去。
一路景色甚美,林中樹木繁茂,溪水潺潺,更加之鳥雀特別多,而且根本不怕人,見成戍走於林中,反而飛到近前來查看。再往深處走,更是見到獼猴穿行而過,馬鹿癡暱而行,更不提穿花蛺蝶,蜂鳴陣陣。他心中不禁讚歎:“果然是有德者所居之所,一派和樂安寧的景象。”
又往前行了一個更次,漸漸在繁花叢中現出一片房舍來。雖不是很奢華,卻處處刻畫着王族的紋飾。但不知爲何,房舍內卻一片寂靜,成戍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了,便於屋外停下腳步,整理自己的儀容,懷着激動而又如釋重負的心情上前朗聲行禮拜道:“太卜門下成戍前來拜見!”
他在門前等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四周一直是一片靜默,除了蟲嘶鳥鳴連樹葉都不曾發出一點聲響。“莫不是家中無人?”成戍正要上前一探,就見門“吱呀”開了一條縫,有聲音傳了出來:“來者何人?此乃王弟所居之所,爲何前來驚擾?”
成戍再次拱手拜道:“在下是太卜門下成戍,特地前來拜見!”
“太卜門下?”門中的聲音似乎有所懷疑,不過門縫卻變大了很多,微微探出半張臉來,是個小廝,“我家大人不想入朝,更不想還都,你來此做甚?”
成戍微微一笑,將手中法杖平平舉起,說道:“小兄弟請看,我手中正是太卜法杖,是家師讓我前來的。”
“這樣啊?是太卜讓你來找我家大人?”這次小廝整個人都從門裡出來了。上下打量着成戍和他的法杖,見到法杖上青銅王族祭司的圖案,他開始猶豫了,看看門裡,又看看成戍,吞吞吐吐地撓撓頭說:“也不是不想讓你進去見大人,可是府中這幾日出了幾件大事,正忙得上下一團亂,怕是不好見客的。”
成戍聞言心中更是篤定,呵呵一笑說:“你家大人新近得了一對雙生子不是?”
小廝聽了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結結巴巴地說:“自從,夫人生下雙生子後,我們全府上下沒有一個人離開。這山林之中也沒有一個人進來,你是第一個!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便是爲了這雙生公子而來,快去通報你家大人吧!”成戍擺手笑笑,並不解釋,然後手執法杖靜靜立於門外,閉目養起神來。
小廝見他這樣的架勢,知道必定是法力高強的都城祭司,跌跌撞撞地跑進門去。約莫又過了盞茶時間,裡面出來一個精壯的中年男人,上前向成戍行禮,微笑着說道:“還請祭司恕罪,鄉野之人禮數不全,讓您見笑了。我家大人請你堂前相見,大人他身體不適,已有兩日沒有下地了。”說罷他還重重地嘆了口氣,一臉的擔憂欲言又止。
成戍微微斂身,試探地問:“敢問將軍,府中難道出了其他變故?”
這位家人打扮的漢子聞言一驚,心道“太卜門下就是厲害!才見一面便知我是將軍,看來他此來必定是有大事。”他壓低聲音,邊在前面導引,邊向成戍述說:“要不說祭司來得不太湊巧。我家夫人她,”成戍的目光恰與他對上,忙得繼續說道,“夫人因爲生這雙生子太過艱難,今天早些時候老天不佑,竟然過身了。”說罷深深吸了一口氣,搖頭嘆息,“大人因此太過傷痛,也臥於榻上不能成行。這不是家中所有人等都忙着準備喪儀,所以祭司前來也不曾聽見,更疏於禮迎了。”
聽他如此一說,成戍猛然想起那夜裡的血月來,難道應在這位夫人身上?他將這位將軍拉住,停至道旁,問:“夫人可是‘天狗食月’那夜產下的雙生子?”
將軍聽他這麼一說,臉上也露出與剛纔小廝一樣的表情,同樣結結巴巴地說:“祭司莫非是神仙不成?這樣的秘事都一清二楚!的確是那夜生下的公子,現在夫人也沒了,大家都覺得這對公子不是很吉利……”
“無妨,我便是爲此而來。”成戍點點頭,示意將軍繼續帶路。
“那祭司可好好與我家大人談談,若是這對公子有什麼閃失,可是對不起夫人一番辛苦啊!”將軍期盼地看着成戍,握緊了他的手。
兩人已經行至正堂,成戍重重點頭,將軍心中略定,上前說道:“大人,太卜門下已經來到堂前。”
“快請祭司進來!扶我起身!”裡面傳來很虛弱的一個聲音,成戍皺眉拱手拜道:“拜見大人,倉促來訪,驚擾大人了!還請萬萬見諒!”
廳堂的門“吱呀呀”地打開,可以想見這裡已經很久沒有會過來客了,成戍整衣入內,陽光斜斜地打進屋內,原本上席的位子上擺放了一張軟榻,上面倚着厚厚靠枕斜坐着一個面色蒼白、神色憔悴的男子,想必這便是王弟子斂了。
成戍碎步上前拜伏:“太卜門下成戍拜見大人,請大人責罰成戍驚擾之罪。”
大人虛弱地勉強笑了笑,擡手示意成戍起來,氣息長長短短似有不繼:“祭司不嫌棄我這鄉野粗陋之人,風塵僕僕從都中前來。怎奈今日確實精神不濟,實在無法下榻相迎,還請祭司勿要掛懷,說我擺王族的架子。”說完竟也略略欠身表示歉意。
成戍見得如此禮遇,心中甚爲感動,暗自將大人與王上相比,頓覺眼前這位王弟似有先王的風範。他歉然道:“大人謙謙風度,成戍愧不敢當。”
“不知祭司今日來我這鄉野間,所爲何事?”大人掙扎着看向成戍,直覺這位年輕的祭司疲憊的神色之中隱隱含着些許興奮。
成戍同樣也看向大人,對上的眼眸中沒有絲毫的權勢執念,身爲王族竟然如此樸實無華,待人如此平淡和善,他再次拜伏,說道:“我此次前來,是爲大人家中剛落地不久的雙生公子。”
“哦?你從何得知我有雙生孩兒?”大人很是懷疑地看向成戍,又質詢地看向引他進來的將軍,將軍也搖搖頭表示並不是他透露的。他和氣地再問成戍:“你果真是太卜門下?”
“法杖爲證!”成戍說着將法杖平舉於額前,螢石再次閃爍,雙星再次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