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盛衣自己都說,他是這蓬萊小洲上的第一等閒人。(
如今霄刑也回來了,淮塵預感到這日後有的是該他嘆氣的時候。
只因他二人的頑劣性子真可謂是無人能及。
自那混沌之時,他們三人便一直在一起。盛衣最早脫去了原形。他在這凡塵走了一遭,看盡了世間百態。
霄刑曾問過他,在那人世歷練一場,到底作何感想。
盛衣撥弄着不知從何而來的紫晶串珠,笑的一臉邪魅,卻只道了一句:
“冷暖自知。”
那一年,封神戰爭爆發。一時間天界凡塵戰亂不斷。
那一年,盛衣自浴火之後從虛無裡重生。
他站在懸崖上,看着遠處天邊不祥的陰霾許久沒有出聲。那一串串珠被他狠狠握在手心裡,咯吱咯吱的輕響。
淮塵和霄刑默默的站在他身後。(
這千年的時光,醒來之後似乎成了另一片疆域。
許久之後,盛衣將串珠戴回手裡。
自始至終他只說了兩個字。
走吧。
淮塵突然有一種感覺,似乎在盛衣心裡有什麼變得不同,在一個他和霄刑不知道的地方。他不知自己作何感想,有那麼一點心痛,有那麼一點黯然自傷。
盛衣經常笑,笑的沒心沒肺,笑的零星落寞。
那時他們已經來到這裡,造了這蓬萊小洲。
和霄刑兩個人天天歌舞笙簫,吃喝玩樂。生生是要濁了自己的內丹。
淮塵在一旁看着也只能無奈嘆氣。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年。
那日,天庭誕生。
那日,三百六十五個神位,各司其職。
那日,玉帝登基。(
淮塵找了一個上午,終於在小洲上高聳入雲的斷崖前找到盛衣,他仰起臉,天上的祥雲很漂亮。他眯着眼睛,卻讓人錯覺有些許落寞。
他捏着手串一顆一顆的撥弄,每一下動作都灌注了一種近乎鄭重的虔誠。
盛衣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冷暖自知。
這是你逃不掉的一劫。
淮塵默默地站在他身後,眼神明明滅滅,內心悵然。
後來淮塵也去了人間。因爲他常常會想到盛衣描述塵世時的那種眼神。
流光攢動,嘴角有想止也止不住的類似溫柔。
他站在道路中間,靜靜的等待凡世在清晨漸漸甦醒的樣子。集市很熱鬧,女人抱着孩子,孩子手裡拿着熱氣騰騰的吃食,用專門的油紙包好。
石板路兩邊的院落漸漸喧鬧,生息歌哭不絕。頑皮的孩子偶爾遭到父母的責罵,也有歡笑聲,自那深院巷弄裡隱隱傳來。(
淮塵並不理解那些凡人的情感。在這天地之間,他也並不知道自己是誰,來自哪裡。
他想起盛衣的那句“冷暖自知”,還有他說話時的表情。
似懂非懂。
霄刑說,不必搞懂。因爲世態萬千,而我們更只是其中的一介生靈。
他說的平靜,說的深沉。
淮塵以爲他已經頓悟,卻不想下一秒囂張的大笑着和幾個妖精結伴喝酒去了。
真是……沒救了……
淮塵搖頭。
眼下,只剩他和盛衣,真是幾十年也換不來的一次清淨。
想起前天他抱回去的孩子,不禁有些擔心。就憑盛衣身上沾染到的微弱煞氣,也知道對方不是什麼善類。
“你這突然起的善心,小心被人家反咬一口。”
淮塵靠在窗前笑罵他。(
“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盛衣捏着一顆飽滿的紅櫻桃細細品嚐,滿臉的不以爲意。
“這瑪瑙紅櫻真是很少有,你不來幾顆?”
“哎……你呀……”
淮塵朝着他翻了翻眼睛嘆了口氣。
這人的倔強真是……柔緩到不動聲色,卻當真讓人沒辦法。
盛衣哈哈大笑也不言語,手指張開,將那紫晶珠串送向手腕,衣袖一揮,轉向門口。
“淮塵。”
“嗯?”
“如果當真是個禍害,我又豈會容他。”
淮塵一愣。轉頭便對上那閃爍慵懶笑意的眼,一瞬間被奪了魂魄。
回神時,才發現那人早已離開。
淮塵無奈一笑,重新看向天邊。
這小洲之中,到底誰纔是禍害啊……
一路晃到自己的桐雲殿,老遠就看到瀾裳端着銅盆走進去。眼角瞥見一抹身影,她這才轉頭看過去。
“主子您可是來了。”
一臉的抱怨,卻也難擋滿眼的盈盈笑意。
盛衣勾着嘴角挑起眉。
“你這是遇着什麼好事兒了?”
“嘻嘻,遇着好事的也不是我啊!”
瀾裳笑的一臉曖昧。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明擺着就是希望他繼續問下去。可盛衣還偏偏不問了。一臉懶懶的笑容望着她。
“死小孩醒了沒?”
此時瀾裳已經將他引至院內。
“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盛衣斜眼看着瀾裳:
“你這小妖精,真是越發沒大沒小了,小心我收了你的內丹!”
“嘻嘻,主子這麼好,纔不會呢!”
說話間早就嬉笑着跑開。
盛衣無奈的嘆笑一聲。
“哼,區區異妖,竟然還敢妄稱善類!”
身後一聲嗤笑傳來。婉轉低沉。盛衣心念一動,緩緩回頭。
就見那人白衣黑髮,目光灼灼。那一雙眼睛含蓋了一片天地,將光芒統統收進卻只是在其中沉澱成一派篤定靜默,心有不甘。
他的一眉一眼,還有曾經讓盛衣心湖輕動的眼神,依舊保留了三分熟悉。
有那麼一瞬間,盛衣欣賞他表面下潛藏的莫名躍動。他微微勾起脣角,笑着看他。
一個玩世不恭,一個不苟言笑。
一個雲淡風輕,一個靜默無言。
天光靜好,院中梧桐擋下了大片大片的熾熱陽光,投下暗影。微風浮動,偶爾吹落下幾枚梧桐花,滿樹的淡紫如雲,沙沙起伏暈開淡淡的花香。
這懶散午後,兩道身影,門前院內,負手而立。陽光自繁枝茂葉間種種墜落,碎成一地星河。
只那白衣身影默默地看過來,眼簾微垂,玉錐似的下巴淡淡揚起,錯覺一種俯瞰天下的感覺竟讓盛衣忍不住嘴角上揚。
半晌,盛衣淡笑着開口。挑着鳳眼,連眼尾似也染上一絲戲謔。
“我這赤笙殿何時也沾染了仙家氣息,竟也能一日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