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西岸,近浮橋處,東魏大丞相、天柱大將軍、齊王高歡背河大嚎,痛哭不已。
原來大傢伙逃得匆忙,許多人皆爲走散,此時不聞蹤跡。然則確切消息傳來,冀州刺史、衛將軍、武威郡公段榮逃竄不及,昨夜已是歿於亂軍之中。
段榮既是高歡的姊夫,兩個亦是發小,感情自厚。與竇泰相仿,段榮從來都是高歡最爲倚仗信重的左膀右臂。不想前番小關一敗先是喪了竇泰,這回又在沙苑役中歿了段榮,高歡一念及此,已是悲慟不堪,再擡頭一看,目際中漫山遍野都是東軍潰兵,個個灰頭土臉,皆在惶惶亂奔,有那逃得急的,才得踏足浮橋,竟然一把就將堵在前頭的同袍推下河去,只爲了自個能逃得再快些。。。
當初舉全國之力,集浩浩二十萬大軍而來,本以爲當能一鼓平定關西,孰料一朝兵敗,竟至落魄如斯。。。高歡越想越苦,不由得悲從中來,當場就哭了出來。四下裡嗚嗚咽咽,自也是哭啼聲一片。
正哭啼間,忽然邊上有人陰狠狠地說道:“大王!黑賊自以爲獲勝,此時正急於四處追殺我軍潰部,後方必無防備也。不若由我率軍偷偷南下,渡過渭河之後徑直奔西,直取長安。如此,或可一鼓拿下長安城,則勝負之勢,立時反轉也!”
高歡一滯,轉頭看時,卻是侯景在說話。
侯景不說話也就罷了,這般一說,高歡忍不住睜目望去,只一掃,胸中立時翻涌不止,所謂“氣不打一處來”是也。
原來沙苑慘敗,各部皆損失慘重、建制全消,唯這侯景所部,這會兒瞧着居然人員齊整、幾無損傷---不消說,自然是這廝交戰時躲在了後頭出工不出力,逃跑時又一馬當先,才得如此。
高歡氣極,手中馬鞭幾乎就要揚起來抽了過去,轉念一想,自家新敗,這當口身側諸軍加起來還不及侯景麾下一半多,萬一真個惹急了這瘸子,可莫要生出別樣禍事來。。。於是只得怏怏作罷。
其實侯景所諫之策,未免沒有成功之機,可高歡只是冷冷一笑,搖頭道:“罷了,二十萬大軍都不曾建功,你不過兩萬人在此,又要逞什麼能?趕緊退罷。”
當下衆軍不作猶豫,一發搶上浮橋而去。高歡臨行,還回頭恨恨看了一眼,心知下一番也不知何時纔會再有機會踏足大河之西,一腔鬱郁,只是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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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歡終於跨過大河,抵達河東,在此駐紮的慕容紹宗趕緊來迎。
兩下里會和,軍勢爲之一振。軍中又有人叫囂起來,說是要重振旗鼓,再行殺回西岸去。
高歡一陣猶豫,實在是打不定主意,又唸叨還有甚多敗軍尚且滯留西岸,遂令在大河東岸蒲阪附近暫駐,靜觀其變,再作打算。
不料屋漏偏逢雨,到了深夜裡,多半是逃回來的敗軍餘悸未消的緣故,蒲阪大寨居然炸了營!好多營房點起火來,到處都有人在狂喊大叫,赤足亂奔。。。
又曰“禍不單行”,西軍膽子真個叫大過了天,居然摸黑潛過浮橋來---竟是宇文泰領一軍親來突襲,又有裴果引本部兵馬聯袂而至,恰如兩條蛟龍,直撞入本就混亂不堪的東軍大寨裡頭,四處放火殺人,直攪得天地不寧。
大寨裡儼然成了活地獄,火烤刀燒,東軍上下全在瘋狂四竄,自相傾軋之下,死傷愈重。侯景也好,慕容紹宗也罷,任誰也彈壓不住,這一刻不過是保着高歡拼命擠出險地罷了。奈何營中實在太亂,一時間竟教堵在了裡頭闖不出去,眼瞅着身後西軍追兵將近,兀自難以前行。
要緊當口,薛孤延挺身而出,引一部死忠返身逆行,捨命斷後。侯景這時也發了狠,親在最前方揮刀亂砍,管他是哪個堵在前頭,一發砍倒算數。
薛孤延且戰且走,一天之內竟爾砍折了十五口佩刀,全身上下沒一處不帶傷痕,這才勉強逼退了西軍。高歡等衆遂得逃出生天,一路悽悽慘慘,狼狽退歸晉陽。
西軍連番作戰,到了此刻也覺疲憊,宇文泰亦知晉陽大城實高歡根本所在也,斷不可草率輕進,當下便令凱旋,不再東追。
宇文泰又跑去找着裴果,兩個一合計,覺着此番高歡實已傷筋動骨,短時內決計無力反撲。兩個遂打定主意暫不回返關中,反是傾力四出,在河東大地上到處攻城略地,誓要把關中地面變作了大後方。
當初他兩個就曾豪言壯語要奪取河東之地,憋屈了數年,至此終得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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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城大丞相府裡,得悉前線大敗的世子高澄已是急急從鄴城趕來,入見高歡。
父子倆倒也不曾上演甚抱頭痛哭的戲碼,這時高歡的心情已大爲平復,便將此番西伐之況娓娓道來。
其間許多疏漏處,顯是高歡用兵失誤導致,卻故意避過不談。高澄靜靜聽着,也不點破。
待講到後來沙苑大敗,東軍殘部退到大河西岸時,高澄忍不住插嘴道:“耶耶當時做甚不應了侯景前去偷襲長安之計?此或爲逆轉之機也。。。”
“澄兒還是年輕。。。”高歡拍了拍長子瘦削的肩膀,冷笑道:“侯瘸子此人。。。他若真個奪下長安,得以號令關中。。。哼哼,你以爲,他還會乖乖回來關東麼?關中去一宇文黑賊,卻要多一侯瘸子,於我又有甚好處?”
高澄恍然大悟,恨恨咒罵侯景不絕。罵得片刻,他忽然想起一事,遂一擡頭,拱手道:“耶耶!兒在鄴城時,見官員勳貴貪鄙無行、奢靡無度,百姓厭之,皆曰‘天下不復高王昔在河北時清明也'。此言,實在令人痛心呵!”
高歡嘆了口氣,悠悠道:“我兒。。。作何想法?”
“如今天下不復昔日之清明,正因朝中皆是如侯景之輩,恃功自傲,無法無天!孩兒正要請父王之令歸鄴,定當懲治貪暴,一肅朝野!”
“哎。。。”高歡再爲嘆息:“不可,不可呵。。。”
高澄一滯:“這。。。卻是爲何?”
“我軍新敗,元氣大傷,只恐國中就此不穩呵。”高歡幽幽道:“此一敗,我估摸着朝野內外不少人都要動了瞎心思。西邊那黑賊免不得要派人跑來關東四處離間,江東又有那蕭老兒自詡正統。。。此時我一旦嚴刑峻法,恐怕督將武官都要跑了去投靠關中,士大夫們則要南奔江東,這。。。又該如何是好呵。”
“這。。。”高澄撓頭搔耳,顯是甚爲不甘,卻又應對無計。
“我兒。。。暫且忍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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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東軍各部各歸本鎮,高歡自大丞相府裡頒出令來,讓鄴城朝廷發詔,大赦天下。
此番隨徵將士,傷歿者皆有撫卹,段榮更追諡爲王。其餘將領亦得升賞,甚而鄴城朝中的官員多半也得了些封賞。高歡此舉雖是有些欲蓋彌彰,好歹暫安了東魏人心。
唯侯景一個,高歡既是恨他出的餿點子以致沒能一把火燒了蘆海,又氣他戰時不肯用命、只以自保爲重,故此全無半點封賞下達。這還是高歡忌憚侯景經營豫州日久,且麾下早是自成一系,要不然,怕不就要拿下了侯景直接開刀。
侯景也自不忿,便去蠱惑彭樂:“阿樂勇冠全軍,戰到腸流不止,才使西賊退卻,結果才升一級而已,封邑也不見增多半分。而那斛律金父子不過是逞了些口舌之勞,卻得封邑加倍,加官晉爵。。。高王此番,未免有些不公!”
彭樂聽完,果然心生不快,對高歡腹誹不已。
這些都是後話,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