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無星無月,夜色便得如漆,伸出手來,不見五指。
無邊夜色之中,寬闊大河之上,西魏華州刺史、徵東將軍、冠軍縣公裴果親自帶隊,乘一隻無帆小舟,此刻努力前行,竟是直往東岸而去!
同舟者三人,皆是軍中有數的好手,這時兩個跪在舟頭,手持蒙了布帛的鐵錘碎冰開道,另一個則與裴果同坐舟尾,使力划槳。
這等星月無光的夜裡,河面上本是極難辨認方向,好在東岸營火幽幽,遠遠可辨,遂成了指路明燈,引着這一葉孤單小舟踽踽而東。
今夜風小,不至吹得人頭腳冰冷,四肢乏力。四人出發前飽餐一頓,又飲熱湯下肚,渾身都是勁力,這時奮力前行,雖有河冰阻滯,居然行速甚快。自然,這也是因爲今歲天暖,此時冰層已只剩得薄薄一層,此外小舟的首尾與吃水線皆包了銳鐵,但前行時,自身也能破冰,否則僅靠人力碎冰,便是到天大亮時,怕也駛不出多遠。
即便如此,行到河中間時,前頭那兩個也已累得手足發軟,不得已,停下來稍作歇息。一人忍不住憤憤道:“這該死的河冰,沒個頭,也沒個邊,累死我也。”
“你這話說得有失公允。”裴果淡淡一笑道:“今歲這冰,已是最好不過。既不堅厚,否則東賊早是已經踏冰而來;又不曾全然化去,東賊因此無法輕易架起了浮橋。你說說,還要怎麼纔好?”
高歡在對岸蒲阪津一發鋪起了三架浮橋,聲勢弄得老大,一開始可把馮翊西軍嚇個不輕。結果好幾天過去,那浮橋不過長了些許而已,進展極慢,究其原因,可不正是因爲河面結冰的緣故?若非如此,裴果也不會似如今這般好整以暇,早該急得跳腳。
那人一怔,撓着頭笑了起來:“使君這話說得有理。嘿嘿,我轉頭再看這冰時,居然都不忍心砸碎它了。”
“那可不中!”裴果笑道:“少偷懶!趕緊的,給我動起來!”
於是四個又再發勁,奮力東進。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咚”的一聲悶響,小舟亂搖亂晃,差點就翻了過去。好在四個身手既佳,又都是膽大心細之人,並不曾就此慌亂,倏然間已是一起伏倒,各佔一角,好歹穩住了小舟。
不消說,這是已經抵達東岸,撞上岸堤了。聲響不算大,可也不小,四個一動不動,心中皆是忐忑。幸喜半晌過去,並無一個東人出來查看,應是無人聽見。
舟頭那兩個直起身子,就待跳上了岸去,卻聽身後裴果低語道:“莫去!你三個只管在舟上歇息吃食,氣力復了,回頭也好快些歸返西岸。此番探營,我一人足矣。”
原來如此!裴果與宇文英所說的“親往一窺”,原來不是旁事,正是跑來這東岸高軍營中一窺究竟。這般冒險之舉,也難怪宇文英會急個不行。
裴果這般一說,三個一發急了:“使君,怎好讓你孤身一人犯險?”
“少廢話!”裴果沒好氣地道:“叫你等在此休息,那就乖乖在此休息。你三個同去,我反要擔心叫人發覺。怎麼?就憑你幾個,還敢不相信我裴果的能耐?”
三個頓作悻悻,卻也深知自個的身手與裴果相差甚遠,於是老老實實,一發坐將下來。
輕影閃動,說話間裴果已是一躍上岸,步子邁開,靈貓也似投入夜色之中。
。。。。。。
當是東軍再也想不到“嚇破了膽”的西人竟敢破冰渡河而來,防備甚是鬆懈,營外固然杳無巡哨,營前箭樓上的值守也偷了懶,泰半都在打着瞌睡。裴果遂得輕鬆接近東軍大營,不虞有人發覺。
裴果先是繞營而行,已見營柵單薄,許多處只有一人高罷了,顯是匆匆趕造而成,柵外更是連壕溝都沒挖。這軍營修得這般簡陋粗糙,實在不像打老了仗的高歡手筆。不過裴果轉念一想,東賊勢大,取的是攻勢,其所求者,乃是西渡大河,那麼高歡不花心思在東岸大營上,倒也不甚稀奇。
不久裴果尋得一處偏僻角落,透縫而觀,裡頭靜悄悄的,甚麼動靜也不見。既是營柵矮陋,裴果不過是猿臂一搭,蹬腿挺身,呼啦一下就翻了進去。
營中同樣防備鬆懈,半天才見幾個巡哨經過,裴果但是稍作警惕,不要混不吝也似地亂衝亂撞,那就不虞叫人發現。
譬如穿花蝴蝶,裴果在營中如入無人之境,深入甚多,不久到了一處,站定身形。
藉着不遠處的營火,可見這一處空蕩蕩的全無營帳,地上隱約能看到一列又一列凸起,排得可算整齊,雖說夜色下瞧不大分明,裴果也知這是到了營中竈間。
裴果蹲下去一陣摸索,果然那些個凸起正是軍中造飯用的土竈臺。他手腳並用,一路摸索,一路心算,不久站起身來時,已是瞭然於胸:這一營瞧來,起碼有百五十頂營帳,那就是千五百兵卒。哪怕四伍共用一竈,好歹也要砌上近百土竈,可算將下來,此處統共也就二十來竈罷了。莫非。。。莫非這營裡,都是些空帳不成?
當下他一陣欣喜,乃大起膽子,就近摸到個營帳,就待入內探查個究竟。孰料纔是掀開營簾一角,許是夜風趁機鑽了進去,裡頭立馬有人打個噴嚏,還說了句:“鐵九,你又去夜尿了?”
裴果一陣冷汗,手鬆處,趕忙退開幾步,更蹲了下來隱住身形。這般過得片刻,那營帳裡杳無動靜,只隱隱傳來些呼嚕聲。
裴果暗叫一聲“僥倖”,想是方纔那人睡得迷迷糊糊時,說了句惺忪話罷了,倒是不曾發現了異狀。
接下來探查第二頂營帳時,裴果便謹慎許多,先貼在帳外凝神靜聽。好半晌過去,並無半點聲息,他這才一掀而入,四下一看,果然帳中空空如也,半個人影也無。他還擔心這是湊巧碰到了巡夜兵丁的營帳,結果摸索半天,這帳裡連地鋪都沒打,半件物事也尋不着,如何會住人?
果然如此!裴果心中大定,又往其他營帳去探。與他預想的差不多,十頂營帳裡空了七八頂,泰半都是空帳,這也與營竈的數目相符。
裴果還不放心,加快速度連探兩營,皆作如此。如此這般,基本已經可以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