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黎家院門敞開,兩側院牆斑斑駁駁,早已失修。大夥兒魚貫而入,就見素黎小娘倒在地上哭泣不止,幾件簡陋食具散在身周,覆着薄薄一層粟粥,全不見菜葷。她額頭臉上皆漲紅髮青,顯然捱了好幾下重的。瘸了一條腿的素黎老漢站在邊上,猶自罵罵咧咧,不時還揮舞兩下柺杖,嚇得小娘滿臉驚懼,縮成一團。
宇文英見那素黎小娘又瘦又小,偏兩隻手又粗又大,便知其平日裡不知受了多少苦,心頭一惻,衝上前去,一把就要將小娘拉起。小娘“啊”的一聲尖叫起來,雙肩聳動,掙脫了宇文英雙手。回身一望見是個明麗少女在扶自己,小娘這才稍微心寬,卻不敢起身,抖抖豁豁去看素黎老漢。
宇文英見狀,愈加不忍,恨恨瞪了素黎老漢一眼。不料素黎老漢反瞪了宇文英一眼回來:“你幾個小賊,闖進我家做甚?”
侯莫陳悅大怒,一擼袖子,蹭蹭蹭上前三步,侯莫陳崇也在後頭揮舞雞腿,大呼小叫。 素黎老頭嚇了一跳,往後退時,瘸腿不小心掛在柺杖上,一個不穩跌了個四仰八叉。侯莫陳崇哈哈大笑,宇文英也不禁莞爾。
侯莫陳悅見宇文英笑得歡暢,心下好生得意。只覺得胸中豪氣頓生,再要逼上前時,卻被宇文泰喝止:“阿悅!休要亂來!”
裴果見老頭跌得悽慘,其實心底大爲開懷,不過到底隔壁鄰居,總不能做得太過分,當下上前,擋在侯莫陳悅與老頭中間,開口道:“素黎老丈,莫怪小子打擾。今日朋友到訪,送來不少可口食材,家母下廚時特意多做了一份,送與高鄰品嚐。。。”見老頭不大明白,遂改口道:“送與老丈和小娘吃,還望莫要推託。”說着將盛滿酒食的提籃向前遞了遞。
素黎老漢掙扎起身,朝着裴果嘿嘿冷笑。衆人還道這老頭要說什麼硬氣話,不想他劈手奪過提籃,轉身就往裡屋走。走得甚急,連柺杖都懶得拾起,一瘸一拐居然不慢。
衆人爲之傻眼。
宇文英在後頭大叫:“老頭莫走!那酒食裡還有小娘一份!”話音未落,就聽黑黢黢的裡屋傳來吧唧吧唧吃食之聲,老頭自言自語:“好酒!好肉!哈哈,虧得大郎二郎今日當值,要是這兩個混廝在家,老漢我怕是連殘湯剩炙也吃不到。這些好貨色可不能留給別人,老漢我今天不吃完不肯罷休!”
衆人爲之氣結。
裴果嘆了口氣,上前攙扶小娘。這次素黎小娘倒是不曾推拒,任由裴果扶着自己腰肩站起了身。宇文英還待說話時,裴果一擺手止住,接着探手入懷,變戲法似的取出兩張胡餅來,放在小娘手中:“吃罷,餓着肚子可不中。”
素黎小娘雙手顫抖,接過胡餅,只覺着餅上裴果體溫尚在,暖暖的好不舒服。。。鼻子一顫,滾落兩串晶瑩淚珠。
裴果輕輕說了聲“告辭”,轉身離去,卻不曾看到小娘偷偷擡眼,盯着他背影瞧了再瞧。
。。。。。。
衆人回到裴家,先與韋娘子交代一番,此刻也沒了吃喝的興致,便坐在裡屋聊天。韋娘子有事要忙,自去了。
宇文英道:“這世上怎會有如此不要臉的人物?白活了這麼大歲數!果哥哥送老奴酒食,老奴吃也吃了,竟毫無感激之意,更連小娘的吃食也吞佔個乾乾淨淨。”
“感激?”侯莫陳崇插嘴:“休說感激,我在後面瞧得清楚,那老奴自始至終,目光中全是怨毒之意。”
宇文英怒火中燒:“你怎麼不早說?我等這就衝過去,酒食喂狗也不能便宜了老奴!”
“胡鬧!”宇文泰喝道:“這是韋大娘家,幾時輪到你做主?再說我等羞辱完老奴,回頭還不是要害素黎小娘受苦?我還是那句話,如今這世道,說不盡的都是腌臢事,你管得完麼?”
“可不是麼?”侯莫陳悅接口道:“我不知別處如何,反正這武川鎮裡,鬻兒賣女的可真不少。”
宇文英喃喃發懵:“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裴果嘆了口氣,說道:“英妹你自小錦衣玉食,又是宇文郎主掌上明珠,多得父兄庇護,這世間醜惡自然見得少。。。仔細說來,終是這世道不好鬧的。”一旁宇文泰點了點頭,表示附和。
宇文英:“何解?”
裴果繼續:“就拿這素黎老奴來說罷。他年紀一大把卻還隸屬鎮兵,哪一日不缺糧缺餉?可六鎮先前時,他這般年紀早就可領廩粟終身了。老奴與蠕蠕打仗時瘸了一條腿,放在以前那是不小的軍功,賜賞豐厚。可如今呢?我聽說老奴跑去要賞,鎮將不但分文不給,反打得他吐血而回。這般論起來,是素黎老奴壞?還是鎮將壞?”
“這。。。”宇文英遲疑道:“似乎鎮將更壞些。。。”
宇文泰笑了笑,把話頭接了過去:“若說鎮將壞。。。朝廷撥下來的糧錢總是缺斤少兩,他等何以爲繼?鎮將軍主們與洛陽城裡那些權貴本出一宗,去了洛陽的,顯貴依舊;留在六鎮的,不但長久守衛邊鎮苦寒之地,升遷無望,還給人譏笑爲‘粗鄙武夫'。小妹你說,這世道,公平麼?”
宇文英點頭道:“確實不大公平。不過四兄說的,有些言過其實。我瞧那些鎮將軍主們,一個個過得可不差。人人都說我宇文家富豪一方,可我看鎮將軍主們家中,奴婢、器具,哪一樣少過咱宇文家?”說到這裡她若有所思,半晌,忽然道:“素黎家窮困潦倒,我宇文家卻富庶豪奢,這麼說起來,似乎也不公平呢。。。”
宇文泰一滯,竟是無言以對。好一刻過去,他苦笑道:“大丈夫處世,自當興家旺族,責無旁貸。世道不好,更該昂揚奮進。素黎一家遊手好閒不思進取,過得困苦終是咎由自取。”
宇文英一捋秀髮:“話說回來,老奴還是可恨。窮苦人家多了,也不見家家戶戶都有老奴這等惡父!”
裴果在旁,幽幽再嘆:“終是這世道不好。。。”
衆皆默然,一時興致全無。辰光已然不早,宇文泰匆匆向韋娘子和裴果辭別,領着宇文英與侯莫陳兄弟自回宇文府而去。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