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殘紅爍金,不覺將甘棠驛(位於今河南省洛陽市宜陽縣境內)周遭那白茫茫的甘棠花海也塗上了一層別緻顏色。春風陣陣不息,便吹來撲鼻清香,叫人心曠神怡。
自洛陽入關中,本有南北兩條崤道可通。宇文泰來時走了澠池、新安一線的北崤道,聽聞宜陽、崤縣(今河南省洛陽市洛寧縣)一線的南崤道多山水名勝,風光秀麗,便定了歸程走南崤道。此刻恰是到了宜陽甘棠驛,因見驛周美景佳致,又聽說周時大賢召伯曾於此留下過“召伯聽政”的故事,遂與裴果信步閒逛,睹景思故,不覺有些流連忘返。
“黑獺。”這時裴果開口道:“回去關中,千萬莫忘了先去馮翊與英妹說一聲,免得她有所擔憂。”
“這還用你說?”宇文泰呵呵笑着,說道:“你既一時回不去,我當接了妹子與甥兒一起往長安。阿母都不知唸叨多少遍了,說是想念英兒與實兒,這廂倒好,正遂了她老人家的願。”
原來不知爲何,裴果竟要暫且留在洛陽,不與宇文泰同歸關中。
裴果點點頭:“如此甚好。”
“此地距洛陽已是百里之遙,果子便送到這甘棠驛罷,莫再前行了。”
“也好。”裴果再爲點頭:“有薩保(宇文護表字)帶着三百精騎護衛,黑獺此行當是無虞。”
宇文泰來洛時,除了裴果與十二鐵衛,本還有侄兒宇文護領了三百精騎同行,當時想着越低調越好,便叫宇文護帶人屯在了桃林寨(位於今河南省三門峽靈寶市境內)。宇文泰在永寧寺塔遇襲一事後,裴果便遣了快馬八百里加急,令宇文護率部趕至洛陽,剛剛好趕上宇文泰的歸程。
宇文泰忽然探手入懷,再掏出來時,便多了一封書信,乃往前一送,嬉皮笑臉地說道:“果子。。。嘻嘻,你也莫要忘了,一定替我將這封信交到元明月的手上。”
裴果倒是接過了書信藏好,可既沒講話,臉上神情更見莫名不悅。
宇文泰一滯,臉上笑容不覺收起,遂嘆了口氣,沉聲道:“果子要是有甚話,不妨與我明說,一味憋在肚子裡,那不把自個給憋壞了?”
“那我便說了。”裴果一仰頭,連珠炮也似:“我固知要殺高賊,報血仇,然則今時早不同往日,如今你已執掌關西,千萬口身家性命所繫,行起事來,豈容兒戲?你居然這般輕易就答應了元修出兵北討晉陽,我卻要問你,勝算幾何?”
“盡起關西之兵。。。”不待宇文泰答話,裴果又是滔滔不絕:“嘿嘿,若敗了倒也簡單,反正甚都沒了,大不了丟掉這條命。可就算僥倖贏了。。。黑獺你說老實話,你真要拿關中兄弟們的性命與鮮血去幫那元修,去幫那已爛透了的元家豎立萬世威名麼?”
宇文泰木然搖了搖頭,支吾道:“其實。。。並非如此。”
“並非如此?”裴果臉上,不悅之色愈盛:“我懂了,那你就是全爲了一個女子!”
“爲了一個女子。。。”宇文泰苦笑一聲,說道:“果子你若是非要這般說,也無不可。”
“黑獺!”裴果勃然色變:“你變了!你你你。。。你怎可如此?”
宇文泰豁然一正臉色,一掃方纔那懨怏怏的模樣,朗聲道:“果子你聽好咯!我宇文泰確然變了,再不是當初武川城裡那個只知道跑馬放鷹的無知小子。可無論如何,我也絕不會拿關中兄弟們的身家性命去做賭注,更不會行那烽火博一笑的蠢事!”
裴果一怔:“那你。。。”
宇文泰嘿嘿笑了起來,言語間甚是有些神神秘秘的意味:“我記得去歲秦隴方平時,于思敬就已同我說過,關中形勝,實乃天府之國、帝王之資,可與關東一比起來,嘿嘿,畢竟缺了點甚。”
“哦?那到底是缺了甚?”
“既是帝王之資,哈哈,缺的當然就是天子。”
裴果一震:“難不成黑獺你。。。”
宇文泰哈哈大笑起來,擺擺手道:“果子想岔了,我還沒那般妄自尊大。”
“那。。。”裴果稍是沉吟,豁然眼睛大亮:“黑獺莫不是在說漢末魏武故事?”
“然也!”宇文泰大笑連連:“關中諸家兄弟,也就屬果子你和于思敬兩個書讀得多,這些個典故史事,信手拈來,果然皆可爲鏡呵。”
“挾天子以令諸侯。。。”裴果喃喃道:“若得如此,關中自是更上一層樓。卻不知。。。黑獺你要挾的,到底是哪一位天子?”
“挾都挾了,自然要挾這天下正統。”宇文泰目光森然:“有朝一日,少不得要請元修移駕長安。”
嘶!裴果倒吸了一口涼氣:“元修?這可不好辦罷?”
“好辦不好辦暫且不說。”宇文泰冷笑不已:“其實先前我與果子你想的一樣,我關中最好是和洛陽成犄角之勢,取守勢共抗晉陽。奈何這元修志大才疏,急於求成,想來勸也勸不住他,既然如此,不如索性推他一把。果子你想,以他元修的能耐,又怎是高賊的對手?我料高賊如今,正於晉陽磨刀霍霍,單等着他元修羊入虎口呢。”
“那你還答應與元修一同發兵?”
“我答應了麼?”宇文泰翻個白眼,居然露出些痞賴神色來:“天下悠悠,敢問誰人聽到宇文泰答應了?”
“黑獺,你你你。。。你果然變了!”裴果真個叫驚呆當場,訥訥道:“就。。。就是說,你壓根就沒打算出兵,全是在誆騙元修?”
“有何不可?”
裴果愣愣半晌,終是長長嘆息:“是呵,有何不可。。。”
宇文泰再爲冷笑:“元修若敗,洛陽四戰之地也,如何能擋得住高賊長驅直入?其必是擇地逃竄。到那時,果子當先行出手,想方設法把這位天子給請了去關中,則大事諧矣!”
裴果苦笑道:“所以黑獺你留我在洛陽,壓根不是說好的什麼讓我聯絡兩地,什麼共襄北討大計,全是爲了這一出呵。。。你啊你,卻瞞得我好苦!”
“我如何會有事瞞着你?只是我自個也是這兩日纔想通了整件事,今日既要分別,自然說與你聽。”
“不瞞我。。。”裴果嘿嘿冷笑:“那好,我問你,你既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誆元修,那麼你對那平原公主的所謂一番真心,是不是也都是在做戲?”
“我。。。”宇文泰陡然語塞,踟躕得好半晌,憋出一句:“明月她。。。我真是極歡喜的。”
裴果嘆了口氣,不再追問。
這時夕陽已逝,暮色蒼茫,裴果仰望星空,不無惆悵:“黑獺你說,我們與那爾朱氏,還有高賊,有何不同?”
宇文泰也在看星星:“若說相同,我自問總比他等對百姓要好些罷。若說不同,實在也沒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