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三刻左右,得了消息的元洪景率衆而至,二話不說,先教人上前綁了裴果再說。
裴果可不敢掙扎,免得元洪景藉故將自個斬殺當場,於是他這所謂“兇魔”,一轉眼就教捆作個大青糉子,本還頗有些威風的長長白旗也爲悽悽慘慘扔在道畔。一衆圍觀者見“兇魔”居然這般不堪,不免大呼掃興。
不過這隻大青糉子可也算不得太老實,這時手腳雖不能動,卻把腦袋昂起來老高,呼呼呵呵不絕:“我要見寇仲洛!我要見寇仲洛!”
元洪景面色一沉,揮手間,顯是要叫人把裴果擡走。
大青糉子又叫:“長安的父老鄉親們看呵,元洪景心裡有鬼,他這是要殺人滅口吶!”
元洪景勃然大怒:“你這謀害大行臺的賊子,怎麼還敢在這裡胡說八道?”
裴果不去看元洪景,反把頭顱昂得愈加高些:“長安的父老鄉親們聽我一言!大行臺遇害一事,元洪景騙了你們!作惡者非是宇文泰,實是他元洪景的姊夫,侯莫陳悅是也!”
此言既出,人羣中自是一片大譁。
元洪景面色鐵青,恨不能立馬上去一腳,當場踩扁了這隻聒噪的大青糉子。只是此刻衆目睽睽,他若真個傷了毫無抵抗之力的裴果,豈不是顯得他確然心虛?被那寇洛老兒聽到,十成十要生出疑心來。
西北那頭還沒有新的消息送來,天曉得侯莫陳悅幾時才能率部抵達長安?這當口,可萬萬不能讓長安亂起,免得壞了姊夫的大局。冷靜,冷靜。。。
一念至此,元洪景臉上怒色倏然消去,說話間雲淡風輕:“是非曲直,天知地知。我元洪景問心無愧,可不是你裴果一句胡言亂語就可中傷得了的。”
裴果嘿嘿發笑:“你既問心無愧,做甚不敢讓我見寇仲洛?”
“有何不敢?”元洪景先是冷笑一聲,忽然拔高了嗓子,當是有意說給圍觀的長安百姓們聽:“去!請寇左丞來此。說道清楚,也好叫這姓裴的奸賊死個心服口服!”
。。。。。。
寇洛,字仲洛,武川鎮人,不過年少時就離開武川來了關中,數十年來一向都在軍中任事,捱到今時今日,資歷穩穩可算第一。雖說他軍功不顯,勝在兢兢業業,老好人脾氣又討得歷任上司下屬皆爲心折,因此軍中威望,着實不低。
正因寇洛是關中軍界的老把式,兼爲武川鄉人,故而極得賀拔嶽信重,得授大行臺左丞,位次猶在元洪景之上。
裴果今日這是頭一次遇着寇洛,但見這位大行臺左丞鬚髮皆白,顯然年紀已大,然則身軀昂藏,走起路來半點佝僂遲滯不見,想來一副身板硬朗得很。
一開口時,寇洛聲若洪鐘:“裴果是吧?來來來,有話快說,有屁就放!”說着又轉頭去看元洪景,一臉的不耐煩:“近來這長安城裡,事無鉅細,無不都是高夫(元洪景表字)一言而決。既然如此,今兒個何故又來攪我清夢?”
裴果一頭黑線:這老兒。。。果然是個不愛管事的主。
元洪景呵呵陪着笑道:“旁的也就罷了,今兒個這樁事體,卻是非得寇左丞出馬不可,元洪景少不得要避避嫌呵。”乃輕聲輕氣,把裴果方纔所言複述了一遍。
“就這?”寇洛聽完,一瞪眼睛:“他說甚就是甚?天底下哪裡來這樣的道理?”
裴果聽到,頓作目瞪口呆:這老兒不但懶怠,瞧着怎麼還有些糊塗?
元洪景哈哈大笑:“雖說清者自清,總還是寇左丞這般長者出來說句公道話最好。到底這許多父老鄉親在場,若不能說個清清楚楚,日後洪景如何做人?”
“也罷。”寇洛點了點頭,乃朝着裴果沒好氣地道:“兀那裴果,你倒是說,還是不說?”
裴果嘆了口氣,全沒了與寇洛客套的念頭,便把頭一擡:“大行臺遇害的實情,想來裴果說了,寇左丞也不會相信。這樣罷,赫連朔周此時正在長安城外,只是苦於無法入城罷了。寇左丞若是有心,不妨請赫連朔周過來一敘。”
在場不少長安政要,聞言各個一驚:“呵?赫連朔周在此?”
“這。。。”寇洛把頭一歪,斜眼看着元洪景:“高夫,你看呢?”
元洪景眼中精光一閃即逝,淡淡一笑:“這就喚人去找赫連朔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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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達來時,悲悲慼慼,一見寇洛,更謂哭天搶地:“仲洛兄!那天殺的侯莫陳悅害了大行臺呵。。。”一指元洪景:“如今更指使元洪景嫁禍給宇文使君,如此行徑,天理難容呵!”
周遭一陣大譁,比之方纔更甚。尤其是認得赫連達的城中政要們,多知此人身居要位、性子實誠,此番又是隨了賀拔嶽一同出征,他既這麼講話,那可真是要掂量掂量了。於是衆人的目光,一發投向寇洛。
寇洛神情嚴峻,撫着長鬚一再沉吟,半晌過去,乃對元洪景道:“赫連達不是個妄人。。。高夫,你可有甚要說的?”
元洪景不緊不慢,晃着腦袋道:“我沒記錯的話,大行臺發來的最後一封邸報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說他隔天一早就將自巖綠啓程,不久可歸長安。”
寇洛在內,好幾個看過邸報的政要一起點了點頭:“沒錯。”
元洪景繼續:“大行臺還寫到,原、涇、豳三州人馬已於當日早些時候離開巖綠,各歸本州。
不好!裴果聽在耳朵裡,暗叫一聲苦。
果然元洪景侃侃如流:“那我就不明白了,我姊夫早一日就奔了西頭去,大行臺第二天才啓程,走的又是東邊的道,他兩個是如何碰到一起去的?”
嘶!幾個政要倒吸了一口涼氣,其中有人自語道:“元右丞此言有理。依着邸報,大行臺最後所處之地,實乃巖綠,而那時侯莫陳悅將軍已然西去。。。”
另一人接得斬釘截鐵:“所以這謀害大行臺的元兇,多半不會是侯莫陳悅將軍,十有八九,正是身在巖綠的宇文泰!”
四下裡嗡嗡聲大起,圍觀者裡十個有九個亦作了此等推論,於是看着赫連達的目光,儼然已作不善。
“好賊子,好算計!”赫連達急叫起來:“莫說你等想不到,便是大行臺當初,也不曾料到侯莫陳悅竟會在半途上特意候着,其後又誆騙大行臺,說是臨時起意要去涇州而非原州,因此改道往東,恰爲同路。大行臺正是輕信了此賊,方爲此賊謀害在敷城郡直羅鎮上!”
話音才落,元洪景呲笑了起來:“赫連兄倒是好口才。。。好罷,就依着赫連兄所言,真是我家姊夫謀害了大行臺,那麼洪景敢問,這位本該身處巖綠的裴縣侯,又是怎麼與遠在直羅鎮上的赫連兄給湊在了一起?”
此言一出,全場無不對着赫連達怒目而視。
早有“聰明人”叫出聲來:“好你個赫連達,瞧着忠厚,實是個狼心狗肺之徒!我算是聽明白了,明明就是你夥同宇文泰還有裴果謀害了大行臺,這會兒卻還想憑着一張嘴來賺長安,是也不是?”元洪景在旁,不失時機贊得一句:“蔣兄果然聰慧,一點就透!”說罷朝着赫連達連連搖頭,唉聲嘆氣,彷彿對赫連達背主之舉深爲失望。
羣情激憤,怒罵聲四起。赫連達百口莫辯,眼巴巴去看寇洛時,這老兒狠狠瞪了赫連達一眼,重重冷哼聲裡,邁開大腿,儼然就待拂袖而去。
赫連達滿頭大汗,連聲呼喊,寇洛只作不理。
當是時,晴空裡突然響起了一聲炸雷,震得近前人人耳朵嗡嗡:“寇左丞!敢問南海珊瑚何在?”
循聲望去,原來正是角落裡裴果用盡全身氣力,吼得這麼一句。瞧不出,這廝已是給捆作個糉子,居然還能聲大如雷,這一刻,總算是掙回幾分“兇魔”名頭。
只此一句,且是聽來極爲莫名其妙的一句,竟教寇洛全身一震,一條腿再也邁不開去,赫然轉過身來!
衆人固然不及反應,元洪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眼睜睜看着寇洛直直走到裴果身旁,大手起處,生生將裴果撈了起來。
應是裴果耳語了幾句,寇洛伸手探入裴果懷中,取出來時,赫然多了一封書信在手。
寇洛打開書信,一目十行,轉瞬看完,再擡起頭來時,老淚縱橫:“謀害大行臺者。。。侯莫陳悅是也!”
剎那間長街裡開了鍋,震驚、懷疑、迷惑。。。人人臉上寫着種種千奇百怪。
元洪景在內,好幾個政要一發擁到寇洛身旁,遂得一觀書信內容。他幾個如何認不得賀拔嶽的筆跡?信中所寫,更謂一目瞭然---赫連達說的果然是真話,賀拔嶽確然離開了巖綠,途中不幸爲侯莫陳悅所騙,再後頭的事情,不問可知。
元洪景面色大變,猛地一跺腳,高喊道:“裴果假造大行臺書信,寇洛與之勾結,來人!格殺勿論!”
場中不乏元洪景的親信,早是拔出刀來,其餘不明情勢者,大約是近來聆聽元洪景發號施令慣了,聞言不由自主,也都蠢蠢欲動。
“我看誰敢動手?”又是一聲炸雷,這次卻是老寇洛丹田提氣,噴涌而出。就見他迅如脫兔,一腳踹倒元洪景,反手已是抽出佩刀,架在了元洪景的脖子上。
有風來,吹動寇洛長長鬚發,雖作全白,不減他凜凜威勢。
積威所至,場中兵將全爲調轉矛頭,少數元洪景的親信瞬間給圍將起來,無不跪地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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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洛府中,裴果終是見到了那株南海珊瑚。一瞬間他淚如雨下:“阿幹!是你!一定是你的在天之靈,猶然護佑着這千里關中!”
在場長安政要,無不垂淚。
此時元洪景已爲下入獄中,容後發落。便有人忍不住叫道:“大行臺既去,眼下總要有人站出來,日後也好帶領大夥兒保此關中疆土。”
衆人轟然稱是,一個個開口時,十之七八都是推寇洛爲主。
寇洛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了裴果身上,雙手合起,竟作深深一揖:“寇洛垂垂老矣,豈能當得起如此大任?宇文使君正當英雄年壯,又有裴侯這等蓋世豪傑相佐,試問關中,何人堪比?煩請裴侯轉告宇文使君,不日他掃平侯莫陳悅,東來長安時,寇洛當掃榻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