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一大早,又是一封戰報送至。打開來時,卻與往常那些一頁寫完、言簡意賅的戰報大不相同,這次不但用了好幾頁紙,且每一頁上皆是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
“果然兩下里就是在這韓陵山畔決一死戰。。。”裴果掃得一眼,不禁咋舌:“這戰報寫得也忒是細緻了罷,我觀之,儼然身處當場。”
於謹亦嘖嘖道:“黑泰,你兄弟幾個安插在河北的細作,嘖嘖,本事當真不小。。。”
話音未落,宇文泰急叫道:“我不要聽這幹囉哩囉嗦的戰情!快快快,快說與我知,最後是個甚結果?”
裴果一愣,呆呆道:“黑獺做甚這般着急?一頁頁念過去,我三個正可將此難得一遇的大戰細細一品,習如何排兵佈陣,知何人擅於何策。。。”
“閉嘴!”宇文泰一張臉漲成個黑紅相間,好生狂躁:“叫你說就趕緊說,恁多廢話!”一隻手探將出來,瞧着已是要上前搶那戰報的模樣。
裴果無奈,悻悻翻到最後一頁,將那最後幾字大聲念出:“九月初三,酉時,諸爾朱大敗,各爲逃散。”
宇文泰雙目裡銳光刺人:“果然是諸爾朱敗了?”
裴果沒好氣地道:“嗯哪,你猜的半點不差,就是諸爾朱敗了。”
話音才落,宇文泰怪叫一聲,掉頭就跑,蹭蹭蹭蹭,直往關樓下去了。裴果與於謹面面相覷,驚愕當場。
不多久時,宇文泰已是跳上戰馬,整裝待發。身後一百輕騎,俱是他心腹親衛,個個神情肅穆。
裴果莫名其妙,叫道:“黑獺!你這卻是要去哪裡?”
“長安!”
“長安?”裴果愈發疑惑:“這戰報固然是要儘快知會到長安,卻也不必急成這般模樣罷?再說喚個令使快馬加急就是,黑獺你。。。”
“沒空與你細說了!”宇文泰猛地一夾胯下戰馬,箭一般已是飛竄出去。有回聲傳來:“這樁事體頂頂要緊,我自去辦!你與思敬兄。。。但守好潼關便是!”
煙塵滾滾,宇文泰與百騎盡去。裴果與於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苦笑一聲。
半晌過去,裴果回過神來,一揚手中戰報。那邊廂於謹會意,呵呵笑了起來:“走!且看這韓陵之戰,究竟是何等精彩!”
他兩個本算行伍出身,迄今還在領兵,逢此當世大戰,豈不急欲一窺究竟?一觀之下,果然戰情異彩紛呈,即他兩個早是身經百戰,亦爲心馳神往。
且說九月初二高歡出城至韓陵山,邀戰諸爾朱。諸爾朱本就不欲攻打堅城,正謂求之不得,於是各路兵馬齊至,浩浩十餘萬,盡駐韓陵山之南。
翌日,九月初三,晨光起時,雙方已列陣以待,決戰一觸即發。
高歡令三軍背倚韓陵山列陣,山雖不大,亦足爲持,諸爾朱無法前後合圍,只得與之正面對決。其實山間自有小道通往鄴城,要緊時,或自小道北退,或令鄴城出援,不失爲一策。孰料高歡一聲令下,竟以長繩接連牛驢,生生把幾條小道全爲阻塞,更臨陣高喊:“此處已爲死地也!勝則興,敗,則亡!”三軍山呼威武,士氣如虹。
高歡自領中軍,莫多婁貸文、薛孤延、賀婁烏蘭、破六韓常以及高家四兄弟等皆在陣中;以竇泰爲左都督、斛律金爲左副都督,共領左軍;侯景任右都督,彭樂任右副都督,共治右軍。
諸爾朱針鋒相對,爾朱兆共爾朱度律兩部充爲中軍,爾朱天光所部擔任左軍,爾朱仲遠則領右軍,每一軍與高軍相較,差不多都是三四倍之。
辰時三刻,戰事終爲打響。
先是,爾朱天光左軍少部試探,爲侯景一陣驅回。
爾朱兆急躁,親領中軍直進,兵勢兇猛,莫多婁貸文與賀婁烏蘭先後抵擋不住,節節後退。
爾朱度律趁勢殺至,高軍愈加吃力,連高歡帥旗也被迫後移,軍中一片大譁。
緊要關頭,虧得薛孤延引厚盾力士及時趕至,萬死不退,生生將爾朱軍的洶涌攻勢給止住當場。巨靈神更揮舞鐵杵,砸得一衆契胡騎士**崩飛,血泉四濺,爾朱度律覷個真切,遍體生寒。
高歡中軍遂得從容後移,但這時也已堪堪到了韓陵山腳下,退無可退。高歡下令,全軍結成圓陣,死守不退。
爾朱兆與爾朱度律瘋狂猛撲,先將薛孤延斷後之軍分割成幾處,一一絞殺。薛孤延戰到遍體鱗傷,血流如涌,一翻白眼昏闕在了當場,幸爲親衛拼死救回高歡本陣。爾朱中軍繼續前衝,奈何高軍圓陣韌勁十足,爾朱軍數攻未果,氣力稍減,士氣也爲回落。
號角長鳴,爾朱天光左軍再爲進逼,這一次主力盡出,勢如潮涌,侯景拼盡力氣左接右擋,兀自抵敵不住,連連後退。
中軍與左軍皆見勝勢,爾朱仲遠見狀,大手一揮,統率右軍全線壓上。竇泰性子暴烈,早是按耐不住,拍馬迎來,身後左軍發出震天巨響,緊隨而至。兩下里撞在一處,打個天崩地裂。
這一路戰得實在膠着。竇泰哇哇狂吼,狀若瘋虎,鐵槊左劈右刺,當面無人能擋;斛律金遊騎如龍,總能在哪一處要緊當口及時趕至,一陣風摧敗爾朱軍攻勢;小將斛律光箭法如神,接連射倒好幾個鮮衣怒馬的爾朱軍大將,嚇得爾朱仲遠連忙擲去頭上金盔,換了頂黑黢黢不起眼的鐵兜鍪戴上。
你來我往,爾朱右軍雖是人數佔優,卻始終佔不得上風,爾朱仲遠急躁之餘,不由得有些氣沮。
即便如此,三軍會戰,爾朱一方到底已是在兩路取得了優勢。大局而言,高軍已給壓得喘不過氣來,長此以往,恐就是個敗亡之途。
終是爾朱暴虐,上天棄之---戰到最最要緊時,忽有一人橫空出世,力挽天傾!非是旁人,正是那號稱“項羽再世”的高昂高敖曹!
且說爾朱兆爾朱度律猛攻不絕,高歡中軍圓陣雖固,卻也已守得精疲力竭。高昂看在眼裡,大急之下,乃縱馬跑至高歡跟前,大叫道:“大王!願以本部八百騎,出陣決死,定破爾朱!”
高歡豈能不知高敖曹之絕世勇猛?他先前留了高昂在陣中遲遲不出,本就是打了令其出其不意、行雷霆一擊的主意。這時候己方固然吃力,契賊多半也到了力竭之時,若以高昂爲鋒,突施暴襲,十成十能奏奇效。
只是高昂所部,不過區區八百騎,且清一色俱爲漢兒。時北朝風氣,鮮卑高車爲兵,漢兒從戎者甚少,大魏開國至今,百多年來皆是如此。是故世人皆以爲漢兒力弱,不堪征戰也。
正因如此,高歡不免有所擔憂,遂道:“敖曹雖勇,麾下卻盡爲漢兒,恐不濟事。不若我再分你千騎鮮卑兵共往,如何?”高軍裡頭騎兵本少,又分散在三軍之中,此刻高歡能湊出一千騎來,已謂竭盡全力。
不料高昂冷笑一聲,傲然道:“高昂這些部曲習練已久,更征戰多回,幾時又弱過鮮卑?今若雜之,情不相合,勝則爭功,敗則推罪,反是不睦。願自領漢軍,無需更配!”
高敖曹與高歡說起來同出渤海高氏,可高歡喜以鮮卑自居,高敖曹則正相反,對自家的漢兒身份極是自豪,常常與人說:“自古及今,華族最貴,三皇五帝不論,即今之天子,不也要改拓跋爲元?”
高歡軍中,鮮卑軍將時常欺辱漢兒,這其實是當時最常見不過之事,高敖曹每見必勃然大怒,上前就是一頓暴打,甚而動刀殺人。故此軍中鮮卑高車,無不對高敖曹又懼又恨。只是高敖曹實在兇狠,無人敢與之爲敵,即便高歡本人,平時多以鮮卑語講話,唯見高敖曹在場時,總會改了講漢話。
高敖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高歡再是憂慮,也作無可奈何,只得點頭允了。
於是圓陣突爲開啓,破出一角,咚咚鼓聲如雷,高敖曹統八百漢兒疾若閃電,霹靂馳出。
高敖曹一馬當先,鐵槊揮舞,勢不可當,當面莫說一合之敵,便半合也沒人抵得住,眨眼間殺開一道缺口。左右兩側領頭的,乃是高敖曹多年的老兄弟,漢兒王桃湯與東方老,也都負萬夫不當之勇,呼吼聲裡,與高敖曹齊頭並進,不落下風;隊尾壓陣的,則是高敖曹的四弟高季式,長槊凜然,虎虎生風。八百漢騎鐵蹄到處,契賊猝不及防,無不人仰馬翻。
爾朱軍本就已戰到手腳發麻,這時教八百騎一陣狂暴突擊,更皆高敖曹這支箭頭鋒銳無匹,契賊全然抵擋不住,紛紛潰散。高敖曹帶着八百漢騎馬不停蹄,一路縱貫,到最後竟將爾朱中軍整個兒攔腰截斷,遂至契賊全軍大亂。
高歡如何會浪費此等良機?帥旗揮動,圓陣陡然轉作了鶴翼陣,張開兩側,鐵鉗般夾了過去。爾朱中軍不敵,紛紛後退,敗相已呈。
爾朱天光聽聞消息,情急之下,令左軍盡力前撲,還指望着能一鼓擊潰高軍右路,再急援中路,以挽大局。此時侯景與彭樂也知到了要緊關頭,於是侯景在前,抵死支撐;彭樂在後,揮刀連斬六七個逃卒,遂穩軍心,更收集一衆退下來的散兵,令重振旗鼓而前。高軍右路軍心復振,個個奮勇爭先,反是打得爾朱左軍後退不止。爾朱天光無可奈何,急得滿頭大汗。
至於右軍爾朱仲遠這裡,從頭到尾就沒佔到過一絲便宜,這時不消說,膽氣愈弱。
韓陵山之戰,雙方搏命激鬥,直打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大約酉時將至,爾朱中軍終於支撐不住,轟然聲裡,全線崩潰。爾朱度律見事已不可爲,頭一個掉頭就跑,徑奔南方。爾朱兆破口大罵,卻也沒那回天之術,乃策馬而西,投山西方向而去。
高敖曹率領漢騎緊追爾朱兆的旗號不放,爾朱兆魂飛魄散,眼見無路可逃,虧得慕容紹宗引兵趕至,死命斷後,這才保得他逃離戰場。高敖曹追殺到天黑才歸,小弟高季式更是剽勇,只帶了七個屬下,直追出半夜去,回來時滿身浴血不論,各個馬脖子上皆掛了一串契賊頭顱。
酉時,爾朱中軍既潰,兩翼戰心全消,先後崩散。
爾朱天光身在左路,本也想就近逃去山西,卻見高敖曹追得緊,不得已,乃換個方向,亦往南邊逃去。不久在路上撞見爾朱度律,兩個一商量,決定先奔汲縣,好歹那裡還有斛斯椿一軍在,總能喘上一口氣罷。
右路爾朱仲遠部自不必說,從哪裡來,就奔哪裡逃去。一路潰至黃河之畔,爾朱仲遠管不得屬下死活,自顧自奪舟而逃,殘部則多爲阻在大河北岸,或死或降。
韓陵山一戰,爾朱氏主力盡潰,大勢去矣。
。。。。。。
九月二十,一騎自潼關西如飛而來。
馬上騎士見着裴果與於謹時,撲地大喊:“裴將軍,於長史,不好了,不好了!宇文使君。。。使君叫他等關押起來了!”
“什麼?”裴果勃然色變:“是誰幹的,爾朱顯壽麼?”一跺腳,急叫道:“思敬兄!關東大亂,潼關不容有失,煩勞思敬兄鎮守潼關。我這就趕去長安,有阿斗泥在,我倒要看看誰人敢害黑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