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六,紇豆陵步蕃領着敗兵退到秀容川時,當地爾朱部族早是聞知了西戎人敗逃的消息,乃趁勢而起,殺掉留守的西戎兵卒,落鎖封關,且阻塞了水道。
紇豆陵步蕃所部遂爲阻在原地,進退不得,想要磕關硬攻,探馬來報,說是冀州軍已近。軍中一片譁然,人人露出懼色。
軍無戰心,紇豆陵步蕃無奈,只得棄了戰馬,大夥兒一起攀山逃命。
失了戰馬,所謂西戎鐵騎頓時就成了笑話,冀州軍四面八方追上山去,到處追砍。西戎人死傷殆盡,到最後逃出生天的,十不存一。賊帥紇豆陵步蕃亦在秀容石鼓山爲追兵追及,砍殺當場,頭顱送去高歡處邀功。
既誅紇豆陵步蕃,高歡馬不停蹄,轉道東北,又在平城南邊堵住了破六韓常的潰部。冀州軍陣列嚴整、甲精刃銳,數萬亂衆遙遙望見,無不膽寒。也不知待會兒要落個甚樣下場,亂軍之中,人人惴惴。
高歡使衆軍一起放聲高喊:“六鎮的弟兄們,這裡是老懷朔的高使君在喊話!都是自家兄弟,趕緊放下了刀矛,大夥兒一起跟着高使君過好日子!”
叫得幾聲,亂衆俱都聽個清清楚楚,頓然間一片大譁。不少出身懷朔的亂民又驚又喜:“老懷朔的高使君?莫不是。。。莫不是賀六渾來了?”“若真是賀六渾在此,那還打個屁,早早降了算球!”
話兒越傳越廣,到後來幾萬人全在交頭接耳:
“這什麼高使君,真個能讓大夥兒一起過上好日子?”
“我聽說這支兵馬,正是打東邊而來,或許。。。或許真個沒騙咱哪。”
“可不是!我也聽說,東邊山外頭的人家,家家的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紅火,就是數九寒天裡,也沒見凍死餓死過人。高使君既然是東邊來的,軍中豈能缺了吃穿?”
“嘖嘖,那敢情好。”
本就硬拼不過,軍心又已爲動搖,破六韓常心知回天乏術,倒也乾脆,一催馬時,單騎出陣,噠噠噠直跑到高歡大纛之下,納頭便拜:“罪人破六韓常,拜見高使君!”
高歡眯起雙眼:“你便是破六韓常?”
“正是!”
“好!”高歡點點頭:“那我問你,你可願降?”
破六韓常擡起頭,施施然伸出三根手指來,咬着牙道:“破六韓常不才,今日欲學那古人,與使君約法三章。倘若使君能允了破六韓常這三樁條件,那麼此處三萬弟兄,一準兒拋下刀矛,絕不敢再與使君爲敵。”
“放肆!”冀州長樂郡都尉薛孤延在旁,聞言大怒:“就你這夯賊,已然窮途末路,還敢與使君談條件?”
“孤延莫急。”高歡面無表情:“且耐心聽他講,到底是怎生個約法三章。”
破六韓常點點頭,站起身來,便道:“其一,不得濫殺我兄弟,哪怕一個都不成!”
“混賬!”高歡身旁,冀州兵曹從事莫多婁貸文勃然大怒:“莫非你聾了不成?方纔高使君已是有言,降者不殺。怎麼着?你這是信不過咱家高使君咯?”
破六韓常權當沒聽見,也不說話,一雙眼睛死死盯住高歡,腰桿兒挺得筆直。
高歡冷哼一聲:“我話已說過,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不說第二遍!”
高歡說這話時,聲音好生冷酷,面容上泛起一片肅殺之色,破六韓常就覺着背心上一陣涼意沁過,不自覺伏矮了三寸,再張口時,已沒了方纔的從容:“也。。。也罷,我。。。我便信了使君就是。”伸手拭去額頭上涔涔流下的冷汗,花了好大力氣才得繼續:“其。。。其二,使君若是要將我這些弟兄放歸鄉里,須給足他等乾糧,勿使其餓斃途中。”
亂世裡征戰不休,哪一家也沒有多餘的閒糧,依着彼時通行的規矩,獲勝一方通常都會在俘虜中遴選出年富力強者編入本軍,至於剩下的老弱病殘麼。。。時人都懼天譴,殺俘的畢竟是少數,多半都會放歸鄉里,任其自生自滅罷了。
高歡陡然冷笑起來,聲音愈發陰森:“是哪個和你說,我會放了你們?”
“什麼?不殺也不放?難道你。。。”破六韓常面色大變,一陣哆嗦,幾乎站立不穩。他強自鎮定,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用盡力氣嘶吼道:“其三!不得將我三萬弟兄交與爾朱狗賊!”
破六韓常心房大亂,說完這句再也支持不住,“啪嗒”一聲坐倒在地,雙手似欲舉天,只恨無力。。。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高歡放聲大笑,更一躍下馬,走到破六韓常跟前,語氣裡不無揶揄:“倒是個有情有義、敢作敢爲的好男兒。聽好咯,以後跟了我,可不許再這般傻乎乎的。”
“嗯?”破六韓常一陣迷離,隨即醒悟過來,臉上頓然泛起陣陣紅光:“使君!使君你是說。。。”
高歡遙視前方,聲音朗朗:“這世上哪裡來坑害六鎮老兄弟的賀六渾?我今日前來,不但不會殺爾等一人,更不會將兄弟們送給爾朱兆那天殺的狗賊!”
破六韓常已是熱淚盈眶:“那麼。。。”
“晉地契胡當道,這日子如何還能過得下去?兄弟們若是不棄,不如跟着我高歡東去河北。此後但凡我高歡有一口吃的,也絕不教兄弟們給餓着!”
怪叫聲裡,破六韓常一躍而起,跨上馬,掉頭就跑。
高天之下,闊土之上,疾馳不停的破六韓常長嘯不絕:“六鎮的兄弟們!走!一起走!跟着高使君東去河北,從此一起過那好日子!”
。。。。。。
“六鎮的兄弟們!走!一起走!跟着高使君東去河北,從此一起過那好日子!”
這句話譬如山林野火,熊熊燃起,再無停息,一傳十,十傳百,眨眼間席捲晉地諸州。四面八方皆見六鎮遺民洶涌匯來,拖家帶口,呼老喚幼,旬日之內,竟超十萬衆,且兀自源源不斷而至。
“大事諧矣!”高歡喜得連連搓手,便令賀婁烏蘭打頭,遇山開山,遇水搭橋,引着六鎮遺民自太行八陘中距此最近的飛狐陘出晉,以歸河北。又命莫多婁貸文押後,以防山賊、抑或是朔、恆兩州的爾朱部兵馬前來滋擾。最後喚來破六韓常,要他領輕騎一隊,於長長隊列中往來不息,以安人心。
十餘萬人就此啓程,一批批、一波波,迤邐而東,高歡看在眼裡,只恨太慢---這也實在是沒辦法,這般大的陣仗,又多是舉家遷徙、老幼同行,如何能快得起來?
兩日間才走出八十餘里,高歡憂心忡忡:“至飛狐陘起碼還有六百里之遙,那不是還要十四五天之久?太慢了,太慢了。。。”
此時高歡正當巡視到了隊尾,薛孤延作陪,莫多婁貸文則本就在此。莫多婁貸文看高歡臉色,一猜便着:“使君,莫不是擔憂那爾朱兆舉兵來追?”
“正是!”高歡點點頭:“十多萬衆一發東遷,爾朱兆就是個死人,這會兒也必定收到了消息。他再是愚鈍,手底下總有明白人。。。我豈能不擔心?”
薛孤延冷笑一聲:“來就來!我兩萬大軍在此,怕他不成?”
“無謂此時就與爾朱氏翻臉,平白損傷兵馬。”高歡搖了搖頭:“再說真打起來時,如何還管得上那十幾萬六鎮民衆?刀矛無眼,他等多半要落個死傷慘重,也不知還剩幾人能到河北。那我一腔心血,豈不統統白費?”
“這。。。這卻該如何是好?”薛孤延抓耳撓腮,無話可說。莫多婁貸文沉思良久,也自無計。
過得片刻,高歡忽是淡淡一笑,喚過身邊一個心腹小校,咬着耳朵吩咐了幾句,那小校連連點頭,接着一拱手,跳上馬疾馳而去。
這小校有名的身手敏捷,騎術超然,一轉眼已是不見,徒留煙塵滾滾。只是大夥兒都往東走,他卻反其道而行之,朝着南邊急奔,那不正是晉陽的方向?
莫多婁貸文心下疑惑,脫口而出:“使君,這卻是何故?”
高歡輕捻鬍鬚,笑而不語。他既不肯講,莫多婁貸文也只得作罷,不再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