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這玩意,一旦來了,就會一而再再而三眷顧同樣的人---裴果與九真這兩個幾乎就要渴死在大漠裡的人,在莫名其妙活轉回來之後,不知從何竟又獲得了力氣,居然相互攙扶着再次上了路。縱然這一路走得是那麼地慘怏怏,終究是堅持了下來。而在第二日午後的某一刻,一面小潭,一面盪漾着微瀾碧波的小潭,就這麼出乎意料或者說不可思議地出現在兩人眼前。
裴果瞬間拋去了這一路以來的沉穩,脫去上衣,一頭紮了進去。他在潭裡來回鬧騰,像一條大魚也似,哪怕那不深的潭水其實只及他腰腹,並不能讓他恣意潛遁。九真不無嗔怪:“你這人。。。還讓不讓別人好好飲水?”
喝飽了,裴果倚在潭邊的岩石上,翹起腿歇息,這才發現這一面小潭並不孤單---潭邊正有幾株灌木迎風顫悠,底下鋪着綠草綿綿,一路延展開去,遠處便看到更多的灌木、草叢。。。乃至幾顆喬木的身影於風中略隱略現。
充斥雙眼的綠色叫裴果覺着心曠神怡,目光便叫那綠色越引越遠。。。忽然他坐起身來,雙眼睜得老大,手指指着遠方,大呼小叫:“九真!你看!你快看!那是什麼!”
九真正在清澈小潭裡漂洗着一頭長髮,聞言不由擡頭去看,卻半晌沒看出什麼情狀來,沒好氣道:“是什麼?不就是幾座沙丘?這些日子還沒看夠麼?”
“沒錯!正是沙丘!”裴果眉開眼笑:“不過卻不是普通的沙丘,哈哈!”
“什麼意思?”
“若是我看得沒錯,那幾座沙丘正是當初車隊紮營時,使人放哨於上的那幾座!這麼說來,這潭後綠洲豈不正是之前的那座綠洲?”裴果大喊大叫:“九真!我們回來啦!”
“果真如此?”九真將信將疑:“想那沙暴如斯威力,一路吹過,這幾座沙丘如何猶能維持原樣,竟還叫你識了出來?”
“決計錯不了!”裴果道:“我兩個一路行來方向無差,算算腳程,左右也絕無可能再有其他綠洲!或許沙暴到了此處已是威力大減,再叫綠洲擋着,故此不曾削移了那幾座沙丘。”
“那敢情好!”九真擰去長髮間的殘水,笑了兩聲,隨即聲音又復低沉:“就不知叔父他等眼下如何,也不曉得要去哪裡尋找他等。。。”
裴果哈哈笑道:“那死地荒漠我兩個都走了出來,還怕尋不到陳從事他等?九真你也忒。。。”話到此處他突然頓住,目光死死盯住九真身後,臉色陡然變得凝重。
九真嚇了一跳,忙轉身戒備,就見一個熟悉的小小身影,踉踉蹌蹌正朝着小潭而來。
裴果與九真對望一眼,怒意滿臉,脫口而出:“斛律光!你還敢來?”
來者正是盜馬而去的斛律光,不知爲何竟也出現在此處。此刻他匹馬全無,步行而來,身上襤褸破爛,面上青青紅紅,顯是吃了不少的苦。原本那般精悍靈動的一個小賊,眼下卻步履蹣跚,跌跌撞撞,呆滯目光只一味盯着眼前潭水,對裴果與九真兩個竟是渾然不覺。他脣角邊盡是幹皮白沫,口中喃喃自語:“水,水,水。。。”原來已是渴得傻了。
若細究起來,陳貴三人之死可與斛律光大有干係。九真怒氣勃發,幾步搶上,一伸手想抓他過來。不料才碰到斛律光肩膀,這小子撲通一下便跌倒在地,原來早已脫力,一碰就倒。這時斛律光伏倒地上,兀自緩緩向前,爬行不歇,嘴裡“水水水”的亦是說個不停,其狀頗慘。
九真一滯,一時反倒下不去手。這時裴果走了過來,輕出一腳將斛律光踩住,惡狠狠道:“小賊!你也有今天!”
斛律光愣愣擡起頭,總算是看清了眼前兩人。
依着裴果所想,斛律光雖說年幼,可性子狠辣,多半不肯討饒,反而要惡語相向。不料斛律光忽地大哭起來,嗚嗚叫道:“裴郎君!你行行好!放過了我!”
裴果愕然,想好的臺詞全然用不上,一時傻在了當場。斛律光見裴果沒反應,又拼命挪動,幾乎撲到九真腿上,繼續哭喊:“小娘你是好人,你行行好,放過了我!”
九真蹙眉:“你怎知我是好人?”正想一腳踢過去,卻見斛律光哭的稀里嘩啦,分明還是個小小孩童模樣,又一頭一臉的慘兮兮,實在是不忍,遂嘆了口氣,默默收回腳,退了一步。
裴果見不是事,也收了腳回來,沉聲道:“原以爲你小子是個硬骨頭,如今看來,哼哼,不過如此。你。。。你倒是說說看,爲何要放過了你?”
斛律光掙扎坐起,瞬間收起了哭喊,撅着嘴道:“我可不怕死。可是我現在死了,就沒人去救我耶耶了!”
“斛律金?”九真皺眉道:“你找着他了?他不是被斛斯椿一路追殺麼?”
斛律光冷笑道:“我耶耶何等英雄!斛斯椿小人一個,憑他也想追殺我耶耶?哼!那斛斯椿自以爲人多勢衆,卻叫我父子兩次設伏,殺了個屁滾尿流。若非天殺的沙暴突然來襲,他多半已死在我箭下。可恨風沙迷眼,我耶耶不慎着了斛斯椿的道兒,受了重傷,這才讓斛斯椿逃脫。”
裴果暗暗好笑:你小子也太是會吹牛皮,若然你方大獲全勝,你又怎會孤身淪落到此,落得這般淒涼模樣?多半是打了個兩敗俱傷,正好沙暴吹來,各自奔命罷了。
裴果猜的沒差---斛律光盜馬逃離後,居然叫他找着了奔逃中的斛律金一夥。父子倆及其殘部與斛斯椿所部追追停停,打了幾仗,漸漸便寡不敵衆,叫斛斯椿圍在了一處。激鬥中眼見就要不支,虧得沙暴襲來,打得一衆馬賊亂哄哄各自逃命去也。斛律父子僅以身免,斛律金更是受了不輕的傷。一路輾轉,到了綠洲左近,馬匹早已累死途中,斛律金傷重不起,亟需飲水救命。斛律光只好孤身往綠洲而來,指望帶得清水回去救乃父之命,不料一頭撞上了裴果與九真。
九真想了想,開口道:“你說斛律金受了重傷,等你救命。。。這麼說來,他就在左近?”
斛律光瞳孔一縮:“你。。。你們想怎麼樣?”
九真一正臉色:“只要你說出斛律金所在。。。念你年幼,我兩個可以放你一馬!”
斛律光慘然一笑:“我是不會說的,你們殺了我罷!”
裴果聞言怒道:“豈有此理!你小子果然不想活了?”
斛律光挺起胸膛:“我本來就不怕死。你們要殺我耶耶,那就先殺我好了!”
裴果不怒反笑:“既然如此。。。沒說的,你去死好了!”擡起大腳踢了過去。將將踢到斛律光面門時,卻叫九真在旁一扯,呼啦收了回來。
裴果氣鼓鼓道:“你攔我做甚?你不想殺這小賊了麼?”
九真輕輕一笑:“你又何嘗想殺了他?方纔我不過輕輕一扯罷了,真能扯得住你?”
裴果撓頭:“我。。。”
九真柔聲道:“天不亡我,送我兩個到了這蓁蓁綠洲,今日我心中實無半分殺心,想必你也一樣。斛律光能來此潭,可見天也不亡他,我兩個又何必逆天而爲,非要取個孩童性命?這小子總算也是個孝子。。。罷了!”轉頭對斛律光道:“你走罷。”
斛律光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惑,更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忽然他一躍而起,幾步撲入潭中,沒命喝水。他身上沒帶水囊,便將自己全身衣衫浸得溼透,藉以盛水,這才快步跑去。不久他翻過一座矮丘,沒了蹤影,平地裡卻傳來一身高喊:“今日你兩個放我斛律光一條性命,他日,我必還之!我大氣點,還兩次!”
裴果撲哧笑了出來:“混蛋小賊,還這般嘴硬!”
九真卻不知何時走開了去,這時低語幽幽:“亙古大漠,弱肉強食。。。其實我等來這一遭,所圖所謀,與那些馬賊又有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