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的雨,來得快,來得猛,去得卻也迅捷。這會兒已是雨過天晴,四下裡水漉漉的,處處皆見清新盎然。道邊豎着一道石碑,上書“新安”兩字,那是界碑。原來大雨裡不辨方向,兩個走馬狂奔,不覺又投了西邊,一路疾馳,這便到了新安縣地界。
裴果強忍肩背傷痛,晃晃悠悠下了馬,乃與宇文英正正打了個照面,兩個齊齊驚叫出聲:“哎呀!你中矢了!”
裴果自是忙不迭去摸宇文英腿上那支弩矢,宇文英更是臉色煞白:“你快背過身去讓我瞧瞧,這一矢可是插在了你背心上。。。”
“不礙事!”裴果咧嘴一笑:“我這身上,哪一處沒帶過傷?渾身上下,早是練得皮糙肉厚,小小弩矢罷了,何足道哉?”說話間背起手來一撈,抓了背心那支矢一拔而出,便有鮮血泊泊流出,引得宇文英再爲驚呼。
此一矢確然入肉不深,杳非大傷,裴果面不改色,一咬牙,又將肩上弩矢一併拔出,睜眼看時,幸喜都是平矢,若爲三棱矢,那就有的苦頭吃了。
裴果拋去弩矢,便待上前爲宇文英拔矢,宇文英眉頭一蹙,擺手道:“莫動!你身上流血不止,先容我替你止血!”她小腿上這一矢有些麻煩,貫通而過,可不能隨意拔出。裴果嘆了口氣,點點頭,一臉愁容。
宇文英扯下一截衣襟,手嘴並用,裂作數幅,仔細幫裴果包紮。
待包紮完畢,裴果已是得了計議,乃拔出宇文英腰間鎏金彎刀,咔咔兩刀,將弩矢前後各爲截斷,只剩得中間光禿禿一截,說聲:“我要幫你拔矢了,英妹你忍着點。”
“無妨!”
矢杆一經拔出,宇文英傷腿兩頭都見鮮血長流,裴果早是拿了長長一副衣襟在手,見狀趕忙繞將上去,也不知包了厚厚多少層,到後來半點血漬不見滲出。饒是如此,裴果還覺一陣陣的心疼,一雙手都作顫抖。
“好了,好了,沒事了。”反倒是宇文英作不耐狀:“就是這腿傷了,一時恐怕走不得路。”
“也不用你走,我背也背了你回去。”
“登徒子,又來。。。”
話音未落,裴果臉色大變,急道:“哎呀!英妹,你這頭臉上。。。莫不是也受了傷?”
宇文英一怔:“哪有?”見裴果一臉惶急,不由自主伸出手摸上臉去,稍作摩挲,頓然曉得是怎麼回事了,半是好笑,半是惆悵:“不是新傷,乃是當初陰山墜崖時,掛在樹枝石壁上擦傷而致。”
原來看宇文英左邊眉毛,此刻缺了中間一截,若得仔細近觀,便可覷見隱隱一道長痕,自額上一直掛落到面頰,從中將她左眉截爲兩斷,這正是她當初墜崖時所受的創傷。
宇文英雖不是那些個嬌滴滴足不出戶的深閨女郎,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她也是個正當齡的大好女娘,受了此等傷,總有介懷。好在傷痕不深,平日裡她便使妝粉蓋住面額,再以黛粉畫眉,若不是湊近了看,倒也看不出來。不想一場大雨,將那妝粉、黛粉一發衝了去,這便露了真容出來。
裴果大是心疼,臉上稍作扭曲,神色瞧來頗爲異樣。
宇文英不明所以,還以爲裴果這是嫌她醜怪,少不得一陣慍怒,當下就撇過了頭去。不知爲何,又覺着莫名心傷,一隻手不由自主就往左臉頰上遮掩。
那該死的大手又伸了過來,捉住她的左手,輕輕往下按。那該死的人,嗓音好是溫厚:“英妹,你若沒患那失魂症,就該記得,裴果打架厲害,丹青可也不差。”
“嗯?”宇文英一滯,全不知裴果這又是在唱哪一齣。
“我這一筆丹青,不畫山,不描水,專畫人。。。的眉毛。”裴果笑得燦爛:“走!進新安城!城裡有大夫,可以給你看腿傷;城裡還有脂粉鋪,正合我買了黛粉,叫你瞧一瞧我那出神入化的丹青妙筆!”
。。。。。。
亂世凶年,法度早爲鬆弛。似裴果與宇文英這般受了傷、形貌可疑之人,不過一串大錢遞將過去,守門卒問都不問一聲,揮揮手就讓入了城。
便在路上先找個衣衫鋪子購得兩套新衣,再尋個不起眼的客棧住下,好歹先吃喝歇息一夜;此外寄存馬匹物事,順便換上新衣,免得回頭去見大夫時,遭人懷疑。
入得房間,裴果先伺候宇文英躺下,一彎腰時,衣襟裡“啪嗒”掉出個物件來,正是他從密室裡掠得的密件其一。大雨磅礴,兩個渾身上下早爲溼透,這密件也是溼漉漉的,裴果不覺皺起了眉頭。
當下他解開胸前衣襟,將十餘件密件盡數掏了出來,一一擱在矮几上,翻開了也好風乾。一擡頭時,正見宇文英一雙目光不住往這邊瞥來。
忽然撞見裴果目光,宇文英忙不迭把目光收了回去,臉上一紅。
裴果嘆了口氣,悠悠道:“英妹,密室煙燻也好,方纔冷矢偷襲也罷,斛斯椿號爲你的義父,可他何曾記掛過半點舊情?你。。。”
宇文英咬緊了嘴脣:“其實他的爲人,我並非不知。何況所謂義父。。。嘿嘿,他義子義女也不只我一個,多的就是。”
“那不就結了?”
“可他畢竟救過我的性命!這些年裡,也不乏恩情。。。”
“英妹儘管放心。”裴果冷笑起來:“我取了這些個物件,可沒有半分害他斛斯椿性命的心思。說不得,倒還有一場大富貴等着他。”
宇文英雙目一亮:“當真?”
裴果一臉不快:“當真!”
室內忽爲沉默,兩個各自看着對方,只是不說話。
半晌過去,反倒是裴果沉不住氣,輕咳一聲,猶猶豫豫地問道:“你。。。你倒也不追問我,拿了這些個物件,到底要做甚?”
宇文英嫣然一笑:“你既說了不害他的性命,我便信你,何必追問?既得如此,從今往後,我與斛斯椿一刀兩斷,再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