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太極殿上好一番脣槍舌劍,皇黨到底保住了刑子才,贏得一局。裴果在殿門口看得津津有味,不由得暗暗點頭:如此看來,爾朱一黨雖是咄咄逼人,然皇黨上下一心,又有皇帝在後坐鎮,倒也不弱之。
孰料這念頭才起,殿中又是風雲突變。
御史中尉崔暹再行出列彈劾。這一次針對的,乃是秘書省屬官、秘書郎蔣進,言其制書有誤,且擅自改定,觸犯了條律。
同爲秘書省屬官,裴果倒是認得這秘書郎蔣進,其人官兒不大,名氣卻響。蓋蔣進年紀輕輕已是皇黨裡的後起之秀,能力超羣,堪稱於謹的左膀右臂。不但如此,蔣進出口成章,筆力縱橫,爲時人所推,因此在年輕一輩的士林中頗有號召力,常常慷慨陳言,竟能引動了輿論。
這樣一個人物,怎不遭受爾朱黨人忌恨?
崔暹早有準備,當廷拿出兩份蔣進署名的文書,一份本該存於內廷,另一份則應在秘書省裡存檔。兩份文書對比,照道理自該一摸一樣,卻見其上好幾處內容不符,不消說,這正是有人制書有誤後擅自改動,且不曾奏報,以至送入內廷的一份與秘書省存檔的一份不符。
崔暹既能探知此事,又成功取得兩份文書,瞧來沒少花心思。說得不好聽一些,秘書省裡,多半有爾朱一系的眼線。
裴果冷眼旁觀,於謹早是暴跳如雷,其餘皇黨也都面色大變。
蔣進受召,自殿外匆匆入得太極殿上。聽聞此事,雖大喊冤枉,可自個的名字清清楚楚署在文書之上,真個叫百口莫辯。這兩份文書時日已久,他自個也已記不清楚,這是叫人做了手腳,還是自己一時失察,確然忘了預先奏報。
裴果凝神看時,就見爾朱黨人一掃方纔受挫後氣勢低靡之狀,一個個精神抖擻,自崔暹起,你方說完我便接上,思路清晰,滔滔不絕。即元天穆與爾朱世隆兩個大佬,也都一改先前“在後壓陣”之狀,直接跳出來大聲斥責,竟不給皇黨任何反駁之機。
瞧這架勢,爾朱黨人倒似一早就商量好的,之前彈劾刑子才時並不求“一舉競功”,反倒是輪到蔣進時,火力全開,不遺餘力。。。
裴果心中一動,豁然想到:哎呀呀,爾朱一系好算計,攻訐刑子才其實只是個幌子,今日所指,實乃蔣進也!
試想,皇黨最大的依仗,莫過於皇帝元子攸罷了。可縱爲天子,也不能無視律法,爲所欲爲,否則定是千夫所指,民心皆失。方纔爲救刑子才,元子攸已是開過金口,生生改了條大魏律,這一遭若還是這麼做,那可大大不妥。
說不得,爾朱一黨多半就是這麼個打算---放過刑子才的同時,也堵住了皇帝元子攸的嘴。如此一來,蔣進罪責難逃!
一念至此,裴果冷汗涔涔:這朝爭之烈,原來竟不弱沙場之上,處處“刀光劍影”,殺人於無形呵。。。
果然皇帝元子攸不便再行開口,皇黨又爭不過爾朱一黨,蔣進無奈之下,只得認罪。
若依大魏律,“諸制書有誤,不即奏聞輒改定者,杖八十”,也就是說,蔣進捱了八十大板,還能繼續做他的秘書郎。可皇黨大員們卻一發跳將出來,以於謹帶頭,向皇帝元子攸進諫,言蔣進無心之失,念在其爲初犯,還請赦了杖責,情願免官。
裴果有些不解,張僉在旁看出他的疑惑,壓低了聲音道:“免官總還能留條性命,若真要當廷杖責。。。你且瞧瞧那殿中尚書斛斯椿的嘴臉,休說八十杖,恐怕二十杖不到,蔣進就要一命嗚呼。”
原來這當廷杖責正是兇豺尚書斛斯椿的差事。裴果忙不迭去看時,就見斛斯椿一張忠厚臉早是變得猙獰,目露陣陣兇光。。。
皇帝元子攸到底不忍,遂以“蔣進士人,莫以肉刑”爲由頭免了其杖責之刑,判以“罷官免職,趕回老家”。爾朱一黨本就是爲了打擊皇黨,將蔣進這根眼中釘逐出洛中即可,既是目的達到,可沒必要再與元子攸起了口舌,於是就此了事。
不久朝會結束,今日一“戰”,到頭來終究還是皇黨落敗。
天色陰陰,裴果仰首長觀,若有所思。
。。。。。。
朝會既畢,各司官員俱歸本衙辦公。
裴果回到秘書省,覓個空檔,偷偷來找於謹說話。推門進去,就見於謹愁眉不展,正自嘆息---今日折了蔣進,打擊最大的,莫過於他。
裴果有心勸慰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不想於謹倒也豁達,擠個笑容道:“我知孝寬要爲蔣進之事勸慰於我,實在不必。來來來,我與你說些別的事。”
裴果一怔:“何事?”
“何事?”於謹似笑非笑:“自然是醉生樓的事。”
裴果大窘,紅了臉坐下。支支吾吾,大體把當日的事兒講了一遍,至於說爲何去醉生樓,自然推說那地兒人雜,指望能打探些消息云云。
好在於謹並不多追究此節,只細細問了斛斯椿那一段。
裴果便仔細回憶,再行分說了一遍。於謹聽完,忍不住道:“孝寬啊,你陡聞斛斯椿之名即拂袖而去,這。。。你啊你,還是太嫩。”
裴果一滯,不及分說,卻聽於謹接着又道:“不過我再想了一下,其實這樣也好,你若初一見面就湊將上去,那斛斯椿見多識廣,反要生疑。”
裴果素來機敏,這下算是聽出些意味,禁不住道:“思敬兄的意思。。。莫不是要裴果與斛斯椿有所來往?”
於謹點了點頭,正色道:“爾朱一系逼迫日甚,今日你也看到,他等處心積慮,每日裡陰招暗謀,無所不用其極。我等若不能針鋒相對,有所還擊,勢必日益落於下風。你身份不顯,若有機會,不妨與那斛斯椿親近親近。萬一得了他的信任,竟能探得什麼消息,對我等大有裨助。”
於謹此言說得甚明,就差說出要裴果“作間”兩字了。
裴果心底微有不快,可轉念一想,其實也沒甚大不了的,何況自個身如漂萍,如今既隨了皇黨,還能如何?遂點了點頭,應一聲:“明白了。”
再說得幾句,裴果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