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落雪,滿城見銀裝素裹。邙山皚皚,洛河茫茫,北國風光,自有一番豪邁氣象。
天氣絕冷,即洛陽城中,亦是行人寥寥。
傍晚時分,清寂長街上走來一人,高岸挺拔,長得也頗爲英俊。本該是個惹人眼球的人物,可惜身上一襲青衣,舊則舊矣,還縫縫補補甚而破洞處處,瞧着實在寒磣。
這人招搖過市,擡腳進了東城殖貨裡,再走得幾步,於醉生樓前停下了腳步。
不消說,這位長相氣質俱佳,然而衣飾穿戴全不相配者,正是裴果。不論是打探“英妹”的下落,抑或追查元朗身死一案,來此醉生樓,正是不二之選。
殖貨裡醉生樓開了也沒多久,卻是門庭若市,生意興隆。尤以翟妙兒等幾個臺柱,因着個個眉目如畫,又善音琴舞段,遂得芳名遠播,城中皆知。
最近城中宵禁已絕,醉生樓門頭大開,張燈結綵,一掃雪日蕭條。人來人往間,不少人都向門外踽踽獨立的裴果投去異樣的目光。
裴果不以爲意,聳聳肩,大踏步往那樓中而去。
可惜。。。一個,兩個,三個龜奴竄將過來,一擡手攔住了他。
裴果一皺眉頭:“做甚?”
“做甚?”龜奴橫肉顫動:“倒要問你,你想做甚?”
“自然是進樓消遣。”
“消遣?”三個龜奴一齊笑出聲來,其中一個哂笑不絕:“可曉得這裡頭是甚麼場所?就憑你?進去消遣?”
不但龜奴在笑,身旁經過的男男女女,似乎也都在指指點點,暗笑不已。裴果便覺着面上一陣陣的燙,這才省起:原來這還是自個平生第一遭這般光明正大跑了來妓館,確然。。。確然有些不知所措呢。。。
裴果不傻,曉得這是身上破舊青衣惹出的事,有心大叫一聲:“我有錢!”哪裡卻又好意思叫出口?
三拳兩腳打趴了這幾個瞎了眼的龜奴,硬闖進去?可使不得---休說這是在洛陽城裡,自個大小又是個官兒,在妓館打架,傳出去怕不要給人笑話死,估摸着於謹聽到都要罵人;就說以武力霸凌,那也不是裴果做事的風格。再說了,打進去,然後呢?還想不想見翟妙兒了?
裴果一時犯了愁,杵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平白臊個大紅臉。
龜奴們愈發得意起來,噓聲連連。裴果已是怒氣暗生。
這時一個龜奴忽然欺將上來,一伸手,就待拉扯裴果的衣衫。裴果大怒,哪裡容得他近身?探手一接一引一送,那龜奴瞬間飛了出去,轟然撞入道邊雪叢中,再擡頭時,一頭一臉的雪碴,哭喪着臉,好不狼狽。
另兩個龜奴不知深淺,見狀一起撲將上來。裴果冷笑一聲,一腿先掃倒一個,隨即輕輕鬆鬆跳前一步,已是繞到另一個龜奴身後,一把揪住那廝後脖領,稍一用力,那廝整個兒給拎在了半空,手腳亂晃。裴果一揮手,那廝鬼哭狼嚎,一樣飛入雪叢。
裴果這幾下迅如閃電,又快又狠。邊上圍觀者裡,一般人只覺着眼花繚亂,壓根不知他如何出的手,就見眼前三個龜奴躺了一地,不由得目瞪口呆。
周遭的譏笑聲那是再也沒有了,可指指點點卻愈加多起來。
裴果到底皮薄,這時早失了進樓的興致,轉身便待離開。便聽後頭叫喊聲大起:“休走!打了我醉生樓的人,還想一走了之?”
樓中呼啦啦竄出十幾號人,多有攜帶短棒鐵尺者,想必都是這醉生樓的護院罷。這幹人一個個氣勢洶洶,聲勢不小,圍觀者發一聲喊,皆讓了開去,卻又遊移不走,多半是打定了主意,要看一場熱鬧。
這一下裴果又是犯了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此落荒而逃,那是萬萬不行,實在丟不起那個臉;繼續開打?揍趴這幹護院自然不在話下,問題是,等下如何收拾?自個可是“使命在身”,本該越低調越好,誰曾想,第一遭來這醉生樓,便惹了一身的騷。。。
原來身在這洛陽城中,瞧着霽風朗月,實則處處束手束腳,再不是往日那六鎮大漠,抑或刀兵戰場,一個“快意恩仇”就足夠。
早知如此,實在該好生準備一番纔是。裴果稍覺後悔,正無計間,忽然迎面走來數人,當先一個朝着衆護院吼道:“瞎了狗眼的東西!都給我滾開了!”
只一吼間,十幾個護院駭然色變,一句話也不敢說,皆抱頭鼠竄而去,眨眼沒了影子。甚而邊上圍觀者裡,一眼看到此人,竟也有不少人轉頭就走。
裴果一怔:這是誰人?這麼大威風?
擡眼去看時,就見來者是個壯年男子,身材矮壯,濃眉大眼,屬於叫人一眼就生好感的忠厚長相。這人衣着也不見得有多華貴,可舉手投足間,確然派頭十足,便是身後幾個隨從,也都赳赳昂藏。
裴果點點頭,暗忖:此人。。。瞧來不差。
護院們竄入醉生樓裡不見,樓裡卻又衝出幾個人,迎着那壯年男子快步而來,叫道:“哎呀呀,貴人來了,貴人來了呵。快快快,快快有情!”神情謙恭,一臉諂笑。
壯年男子卻不領情,鼻息間打個冷哼,說道:“俗話說,莫欺少年窮!何況還是這麼位身手不凡的少年英雄?你們這醉生樓,哼!簡直是瞎了狗眼!”
“是是是,貴人說的是。”說話的想必是醉生樓裡的管事,點頭哈腰,誠惶誠恐:“總是我等的不對,貴人息怒,貴人息怒。”
壯年男子不理會管事,幾步走將過來,朝着裴果一拱手道:“這位郎君。。。面生得很,可是新近纔來的京師?”
裴果拱手還了一禮:“不錯。”心裡卻想:這是什麼話?偌大京師,數十萬人口,難不成你個個認得?
“哈哈!”壯年男子笑道:“萍水相逢便是緣。可否請教這位郎君高姓大名?”
裴果眉頭一皺,打心底不想回答,只是礙着此人方纔“仗義執言”,好歹給自個解了圍,也不好太過冷淡,當下輕咳一聲,答道:“在下裴果。”
“裴果?”壯年男子瞪大了雙眼,盯着裴果上下打量。
裴果就覺着一身的不舒服,方纔對此人生起的幾分好感,已是蕩然無存。不想壯年男子竟又追問道:“可是秘書鐘律郎裴果?”
裴果心底一個咯噔:難不成。。。此人也是官場中人?匆匆說句:“正是。”就待告辭時,孰料壯年男子已是大笑不絕:“原來你就是裴果!哈哈哈哈!前幾日聞說江陽大王到處爲故友後人求官,想不到就是你啊!”
聲響甚大,周遭雖然走了些人,餘者尚有不少,聞言又是一陣指指點點。裴果只覺着大是難堪,臉色一變,不悅之色昭然臉上。
壯年男子卻恍若未見,反而探手過來,搭在裴果胳膊上,說道:“我與江陽大王也算有幾分交情。既如此,走走走,鐘律郎且隨我進樓一敘,喝幾杯快活水酒暖暖身,哈哈。”
裴果早是心情不暢,哪裡肯依?只因此人說與江陽王元繼有交情,不好當場發作,只得耐起性子說道:“多謝兄臺盛情。奈何今日家中尚有些要緊事體要做,這便回去了。”頓了頓,又道:“方纔之事,多謝兄臺。還要請教兄臺大名,改日再行謝過。”
壯年男子先是一滯,隨即嘿嘿冷笑:“怎麼?我斛斯椿的面子也不給?”
“斛斯椿?”這下輪到裴果雙眼圓睜,大吃一驚。當初大漠之中,其實裴果也算與斛斯椿有過交集,只是當日夜黑,兩個也不曾面對面過,自然不曉得斛斯椿的長相,加上時間久遠,連嗓音也記不得了。
真正叫人不可貌相---瞧此人長相忠厚,說話大氣磅礴,即便行事有些唐突,總該不是個壞人罷?不想卻正是那惡名昭彰的“兇豺尚書”,難怪他一出場,人人驚懼躲避。
今日裴果興沖沖而來,不能入見翟妙兒打探消息也就罷了,到底來日方長,以後總有機會。誰料先是吃幾個龜奴譏笑,又叫圍觀衆人指指點點,早是臉皮發燙,心情糟糕。結果撞着此人,一通鬼扯鬼喊居然把自個名號都給報了出去,怕是不少人已聽在了耳朵裡。這還沒完,到頭來一問,此人竟然就是“兇豺尚書”本尊。。。
前後種種,裴果如何還能對斛斯椿有好感?此時他的心中,陡然怒火沸騰,不可抑制。冷哼聲中,他一擡胳膊甩開了斛斯椿的手,“告辭”聲裡,頭也不回而去。
斛斯椿那幾個隨從大怒,就待圍將過來,卻叫斛斯椿擺手止住。斛斯椿望着裴果背影,似笑非笑:“裴果,裴果。。。有趣,有趣。。。”
醉生樓的二層上,不知何時悄悄開了半扇窗,有個人間少有的曼妙身影隱在窗後,明眸炯炯,似也在盯着那漸遠的背影。。。
。。。。。。
裴果鬱郁而歸,低了頭快走到家門口時,忽聽有人叫道:“裴小子!”
不用問也知,這正是江陽王元繼的聲音。老頭子破天荒主動打起了招呼,裴果禁不住一喜,想要上前施禮時,就聽元繼語聲不絕:“又是這般晚才歸!每日裡就見你不務正業,到處晃悠,簡直丟我的臉!兩天後就是望日,大朝會的日子,你啊你,可千萬莫要忘了!”說罷,拂袖而去。
裴果怔怔當場,愈發怏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