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煙塵經久不散,反倒愈加瀰漫起來,俄爾,有隆隆之聲大作,自煙塵中傳將出來,竦然駭人。聲響越來越大,到後來直如九天雲霄上起了滾雷,炸裂人的耳膜。
亂軍裡頭,不經事的多半嚇了一跳,茫然四顧,不知所措,曉得厲害的則霎那間面無血色---這。。。這是萬馬奔騰的聲響呵!
豁然之間,那看不透的煙塵硬生生竟叫一道道剖開!吶喊聲中,一騎接着一騎,一列貼着一列,似乎無窮無盡的爾朱騎士們鑽將出來,鐵棒生風,陣列儼然。
亂軍心裡,總覺着自家有着“百萬”大軍,魏軍卻只七千,那不就只小小一撮?這時一看,原來所謂區區七千騎,一發奔馳起來時,其疾之如風雷急電,其勢之如海嘯山崩,豈是人力可當?
也許。。。應該。。。真的有伏兵罷?魏軍這到底是有多少鐵騎?不是七千,那是三萬?還是。。。十萬?
幾乎就不曾有甚麼像樣的阻擊---亂軍陣中,不知多少人當場拋下兵刃,掉轉頭撒腿就跑;雙腿抖豁擡不動腳的也不少,索性抱住頭跪倒在地,口中喃喃,祈求那奔雷般的鐵蹄莫要踩到自己;戴盔披甲的將校們死命呼吼,甚至舞刀威逼,然而潰衆如雲,又如何彈壓得住?悄無聲息中,有將校摘去頭盔,卸下厚甲,默默加入了逃竄的隊伍之中。。。
短棒橫飛,敲擊在亂軍頭上,發出卜卜的脆響。原來,天靈蓋真的沒那麼硬。。。
鐵蹄踏過,無論被撞着的,抑或給踩到的,全都落個血肉模糊。。。
近些年來爾朱榮已是極少親上戰陣,可今日的他,全盔全甲,短棒在手,赫然馳騁在第一線。
靠着爾朱榮最近的,是追隨他多年的一個老親衛。老親衛看到,天柱叱吒生風,所向披靡。他又看到,天柱指揮起三軍來,如臂使指,遊刃有餘---緊隨天柱旗號,中軍奮力急進,左一、右一兩軍如影隨形,總不離中軍五十丈開外。三軍齊頭並進,一路摧枯拉朽,直如乘風破浪!
老親衛的眼眶裡突然就溼潤一片:天柱,沒老!
秋風帶起了葛榮的六尾大纛。纛下,葛榮面色發白---眼際裡,爾朱榮的旗號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亂軍戰陣太過龐大,又已叫敵騎破陣而入,四處早是混亂不堪。休說葛榮本非良將,此刻即便是白起韓信重生,怕也無力迴天罷?
兩翼離着實在太遠,那是鐵定指望不上了;即便中軍陣中,因着軍列橫亙太長,葛榮來不及,也沒本事調遣妥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把眼前能看得見的、能喊得動的亂軍隊列一股腦兒拉上去,疊羅漢也似堵在大纛之前---別的地兒是顧不得了,好歹別讓爾朱榮鐵騎闖到自個身前罷?
此等安排還是有些作用的---畢竟亂軍人數太衆,此刻一發擁上前去,就見大纛正面堵得密密麻麻全是人,簡直連風兒都透不過來。
爾朱榮的正面三軍正是奔着葛榮大纛而來,這時見前方人影攢動,倏忽之間,彷彿豎起了一面巨牆。若再徑直前衝,不管不顧一頭撞將上去,固然能把這些個亂軍蟊賊撞個血肉橫飛,恐怕自家凌厲衝勢,不免也要失卻。
騎軍若失了馬速,再是英勇,是能以一當十,還是以一當百?何況亂賊百萬,縱然能殺盡眼前這些,濟得何用?
老親衛不由自主,側過頭,偷偷瞥了爾朱榮一眼。
猙獰面甲之後,一雙鳳眼僨張,熠熠生輝。
。。。。。。
中路戰局可謂激烈,兩翼卻是大相徑庭。
亂軍左翼這邊,賀拔嶽不曾看見宇文泰的旗號,既如此,沒說的,打罷!
武川軍人少,加之意在擾敵,可沒必要學中路三軍來個硬碰硬衝陣而入。於是賀拔嶽長槊指處,武川軍不斷遊移幻動,仗着馬快,每每蜻蜓點水,一觸即離。
若從高空鳥瞰,亂軍左翼便同調龍燈也似,給武川軍引得時前時後,忽左忽右,累個半死卻總也追不着對手。
亂軍右翼則是另一番情形。
若說“百萬”亂軍陣中,此刻尚有一軍能夠陣勢嚴密、鎮定如鐵,那必定就是高家兄弟的右軍。
高歡早至陣前,該說的也都說了,高家兄弟卻不曾動作---他兄弟幾個自也不傻,亂軍到底勢衆,遠甚爾朱榮部,眼下勝負未分,何必急於決斷?
高歡笑笑,不以爲意。
於是鄴北戰場之上,對比左中兩路混戰不休、殺聲震天的情狀,右路堪稱奇景---隔着窄窄一道空檔,亂軍與魏軍分駐南北,不打不鬧,安安靜靜。
。。。。。。
猙獰的面甲掀起,露出爾朱榮俊美的面龐。他振臂高呼:“打旗語!令吐萬兒與侯萬景拉開距離,覓得空檔繼續衝陣,直至透陣鑿出,再行回返,直取葛榮後背!”頓了頓,又一指葛榮大纛,高喊:“中軍隨我奮進,今日,不死不退!”
老親衛渾身顫抖,嘶聲大吼:“不死不退!”
擋不住,真的是擋不住---爾朱兆與侯景何等厲害?各將左一軍與右一軍引離人潮密集的中域,稍一觀察,已是覓得空檔,當即揮軍直入。一路縱貫,勢如破竹,當面無一合之敵。不多時,眼前陡然一空,竟已透陣而出!
兩軍更無遲疑,返身再衝,全不惜馬力。葛榮能夠指揮得動的部衆此時全都堵在大纛正前方,背後實在空虛,爾朱兆與侯景快馬加鞭,馳得片刻,已見大纛六尾隨風擺動。
葛榮倒是有心調出部分兵馬去防備身後,可惜,正前方的爾朱榮中軍就似瘋魔了一般,把手中短棒舞得都快飛起來,爾朱榮在內,個個不要命地向前猛撲。
鄴北戰場之上,葛榮大纛的正前方,一寸土就覆着一寸的血肉碎骨,有亂軍的,也有爾朱部騎士的。即便爾朱榮自身,此刻也是血跡斑斑,創傷累累。
當面亂軍也算是盡了力,直殺到刀折矛斷,鮮血淋漓,可爾朱榮的中軍還是在步步迫近。
不死,就不退!
葛榮以下,幾乎每一個亂軍都爲之顫慄,哪裡還有餘暇顧及背後?
。。。。。。
正午的日光照落大地的時候,紛亂的戰陣中突然爆出滾雷般的吶喊聲:“葛賊已爲生擒!葛賊已爲生擒!”
爾朱榮不顧腰間創痛,踩鐙而起,遮目望時,就見遠處葛榮的六尾大纛轟然墜倒。大纛邊上,瞧那人身形,應該是吐萬兒罷?此刻大呼小叫,手舞足蹈。。。
堵在身前的亂軍潮水一般,莫名就散去了。爾朱榮坐回馬鞍,說不出的疲憊,兩隻眼睛變得好生沉重,幾乎就快闔上。。。
突然之間,他又猛地睜開雙眼,深深吸了口氣,一躍下馬。
老親衛靜靜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應是看見快步而來的天柱了罷,他努力咧開嘴,笑了。
“汝自去。汝妻兒,吾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