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塵聽了乳孃的話,不禁莞爾一笑。
什麼母子連心?該是同命相憐才是。
她和他,都是一不小心被命運之箭擊中的可憐人,毫無預兆,毫無準備,一切都來得這麼突然。
襁褓中的明哥兒,突然開始不安分地擺動小手,似乎想要表達什麼,無奈,此時的他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除了哭還是哭。
乳孃見他開始不安分地哭鬧起來,忙道:“明少爺,怕是該換尿布了,讓奴婢先把他抱出去吧。”
沈月塵並不嫌棄,只道:“你們就在這裡換吧,沒關係的。”
乳孃聞言,只好依言照做,抱起明哥兒走到一邊。
不過片刻的功夫,明哥兒就立馬恢復了安靜,乳孃給他換了尿布,還給他擦了擦身,乾乾淨淨地換給了沈月塵。
沈月塵抱過明哥兒,趁着乳孃們出去倒水的功夫,低下頭輕聲道:“很不習慣吧,就這樣任人擺佈,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卻控制不好。”
那會,要不是有吳媽,她估計早就死上千百次了。
命運雖然荒唐,卻還不至於絕情,總算是還給了她一個可以依靠的角落。
明哥兒眨巴眨巴眼睛,微微點了下頭,似在表示贊同。
沈月塵微微一笑,繼續說道:“當初,我也是這樣一點一點熬過來的,走路說話,吃飯睡覺,一切都要從頭學起,好在心裡面清楚自己是誰,從哪裡而來……”說到這裡,她忽然停頓了一下,語氣裡多了幾分深沉:“這一切都不是夢,所以你的心裡不要抱有太多期待,現實的殘酷,往往會讓你忘記自己究竟是誰?我現在,雖然在名義上是你的母親,但是,以我現在的處境,無法爲你多做什麼,只能儘可能地常來看看你。你要一切小心,切勿急躁。”
她說這番話,無非是想提醒他,自己未必能長久地留在朱家,也無法護他周全。
明哥兒聽了這話,忽然着了急,哼哼唧唧地要哭出來,只把小腦袋往她的懷裡拱了又拱。
沈月塵抱着他小小的身子,心中又多了幾分憐惜,忙安撫道:“別怕,你終究會習慣的。”
是啊,總會習慣的,就像她一樣習慣。
忙碌的一天匆匆而過,隨着夜色漸濃,朱府上下慢慢地從喧鬧變得靜謐。
沈月塵坐在外方內圓的雕花窗櫺前,藉着屋內的燈光,望着那被花枝環繞的精緻院落,默默出神。
她在等着朱錦堂回來,眼看着就要到戌時了,他應該快回來了。
貼心的丫鬟明月,一早就備好了熱水和毛巾,在外間候着,只等朱錦堂一回,便立刻捧着熱水入內,伺候大少爺擦手擦臉。
戌時的梆子剛剛敲過,院外便開始有了動靜。
沈月塵起身一看,只見大門應聲而開,朱錦堂走了進來,兩名青衣打扮的小廝垂首恭敬地跟在他的身後,雙手捧着幾個大小不一的錦盒。
朱府總管朱榮親自跟了進來,微微駝着背,提醒着兩個小廝,注意腳下。
朱榮是朱家大總管,也是朱家外院最有身份和地位的下人。他是朱家老管家的獨生子,自幼跟在朱峰身邊走南闖北,見過不少大世面,如今,他雖已四旬,卻依然還是朱峰身邊的左膀右臂。
朱錦堂臉龐暈紅,容光煥發,眼睛晶亮亮的,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
沈月塵起身相迎,笑盈盈地望着朱錦堂,道:“大爺,您回來了。”
朱錦堂喝了酒,身上帶着一股淡淡的酒氣,很淡很淡,而且還摻雜着些許杏花的香味。
小廝們把錦盒一一捧了進來,朱榮連聲說着小心,小心。
朱榮在外院當差,極少進到內宅,今天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位新進門的大少奶奶。“奴才朱榮,給大少奶奶請安。”
沈月塵聞此,忙道:“朱總管快快請起,不要客氣。”
朱錦堂挨着桌邊坐了下來,一身清秀的明月端來熱水和毛巾,準備爲朱錦堂擦臉擦手。
“交給我吧!”沈月塵伸出手來。
明月微微一怔,看着沈月塵拿起毛巾在水中浸了浸,再拿出來擰乾,忙道:“大少奶奶,您別沾手了,還是讓奴婢來就行了。”
她伺候朱錦堂五六年了,自認爲是他身邊最得力的人,也覺得唯有自己纔可以把大少爺伺候周全。
“不用了,往後,我想親自伺候大爺梳洗。”
此話一出,朱錦堂不由擡頭望沈月塵。發現她雙眸盈盈如水,臉上笑得更甜更美了。他黝暗的黑眸,在注視她時,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奇異光亮。
“是。”明月遲疑片刻,只得垂頭答應,默默退到後邊,眼底閃過一絲不甘。
朱榮無聲淺笑,隨即躬一躬身道:“大少爺,等會兒,奴才把賬本親自給您送過來吧。”
朱錦堂點一點頭,收回目光。
朱榮行禮告辭,其餘的下人也跟在他的身後,默默地退了出去。
春茗很有眼力見地把房門關上,讓他們兩個人可以好好說會兒話。
沈月塵先用溫熱的毛巾,爲朱錦堂擦拭了雙手,他的手掌又寬又大,指尖覆有一層薄薄的繭子,是因爲長期撥弄算盤的緣故。
她伺候着他洗臉,更衣,還一路跟到淨房伺候他沐浴擦背,按摩雙肩。
整潔的淨房內,只有滴答滴答的水聲,安靜得連自己呼吸的聲音都聽得見。
沈月塵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伺候男人沐浴,臉紅心亂跳是在所難免的。
她並不喜歡這種仰人鼻息,看人臉色的卑微生活,
可是現在的她沒得選擇,若是不能依靠朱錦堂,那她在朱家的地位,就會變得岌岌可危,尤其是那個盛氣凌人的秦桃溪,肯定會把她給生吞活剝了不可。
朱錦堂自然無法得知沈月塵的心事,他只是不動聲色,默默地欣賞着面前這張小臉,從粉潤慢慢變得殷紅,到最後,她的臉紅的幾乎就快要滴出血來了似的……
朱錦堂單手撐着下顎,默默的,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逐漸漲紅的臉,脣角微微勾起,神情似笑非笑。
她的羞怯生疏,卻意外的取悅了他,也讓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已經去世多年的一個人……
他們兩個人從淨房出來的時候,賬本已經送過來了,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旁邊還有備好的紙墨和金算盤。
朱家的賬本和金算盤是隻有當家人才可以有權利查看使用的貴重之物。
朱錦堂看見那一摞子賬本,臉上慵懶的神情立刻一消而散,取而代之的是嚴謹和認真。
查閱賬本是朱錦堂每天的例行之事,而且,從來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
沈月塵默默退到一邊,不敢出聲,只坐在梳妝鏡前,將自己頭上的髮飾品一個一個地卸下來,然後,放下頭髮,用木梳慢慢梳理着,一雙眼睛透過銅鏡,望向身後幾步之外的朱錦堂
朱錦堂全神貫注地翻看着賬本,口中唸唸有詞,修長的手指飛快地打着金算盤,算珠噼裡啪啦地發出清脆的聲響,眉頭時而皺起,時而鬆開。
金算盤全身都用真金做成,唯有算珠子是用翡翠做的,由巧匠在其中穿孔,磨光。
朱家產業巨大,旗下店鋪衆多,而且,地域分佈廣。關外的店鋪每半年報一次賬,關內的店鋪每三個月報一次賬,而德州的總店的賬本,則是在每天打烊之後,由朱榮親自送回朱府,交給朱錦堂親自過目。
朱錦堂天資聰穎,三歲能讀,五歲能寫,七歲時就跟着父親朱峰出入賬房,學習管理家事,十二歲時做成了人生中的第一筆買賣,掙了二十兩銀子。
朱峰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心裡難免不安,幸好,朱錦堂從小懂事,又是個天生的生意人,二十歲時,就開始慢慢接管生意,一直兢兢業業,做成了不少風光漂亮的大生意。
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天生會打洞,而當年朱錦堂小時候行抓週禮的時候,也是一眼選中了金算盤。
燭燃過半,朱錦堂方纔輕輕嘆一口氣,合上賬本,站起身來,活動活動筋骨。他把賬本仔細收好,把金算盤穩穩地壓在賬本上。
沈月塵姿態疲憊地趴在梳妝檯上,閉目養神,並未察覺到朱錦堂已經查完賬,直到他出聲叫她,她才猛地坐直了身子,從瞌睡中甦醒了過來。
見朱錦堂正坐在牀邊看着自己,沈月塵臉上微微一紅,忙起身道:“大爺,要歇息了嗎?”
朱錦堂點一點頭,正要自己脫去外衣,卻見沈月塵已經低着頭向他走了過來,伸手默默地替他脫去外套,拿到一旁的架子上放好,再轉過身來,蹲下纖弱的身子,想要爲他脫去鞋襪。
朱錦堂的臉上再次閃過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心裡突然對眼前這個嬌嬌弱弱的小妻子有了一點點的好奇。
成親這三天來,她一直在努力克盡妻子的職責,爲他佈菜,爲他更衣,爲他沐浴……誠意十足,卻又略顯生疏。看得出來,她是想要討好他的,可是這份討好的背後,又隱隱約約地帶着幾分勉強……
她怕他,又不得不討好他。想着想着,朱錦堂的眼底閃過某種光芒,轉瞬卻又隨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