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不想害人,她只想守着自己的那點小秘密,小心思,本分地在朱家謀一條出路,安穩度日。可惜,天不遂人願,人不找事事找人。
不想被人欺負,就要反抗,讓那些欺負她的人知道,那些表面的順從,並不代表骨子裡也是這樣。她能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活到今天,爲的不是被人輕視,受人欺負。
“說謊,說謊。”杜鵑跪在地上,嘴裡就這麼一直重複着這兩個字,足足說了十幾遍。
朱錦綸冷眼看着她,心中有自己的思量。
杜鵑在他的身邊多年,雖不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但也算得上親信了。然而,小桃來到朱家,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按理,他本該更加相信杜鵑纔是。不過這會,情況卻是恰恰相反。
小桃對他到底有多少真心,這個還需要很長的時間去考究,但就目前而言,至少他在小桃的身上還看不到任何心機。所以,在他的眼裡,單純如白紙的小桃相比起來,杜鵑的身上已經有了太多雜色,渾濁不堪。
她們的年紀相近,身份相同,但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朱家就好比是一個大染缸,每個人都會挑選屬於自己的顏色。也許在若干年後,小桃也會變得不同,也許,她也會變成第二個杜鵑,但現在她還沒有變……
小桃似是察覺到了朱錦綸注視着自己的目光,回看了他一眼,眼中帶淚。她雖然故作鎮定,但是,心裡卻還是有些慌亂的。
她認爲自己做得沒錯,天知道,杜鵑又在那盤菜裡動了什麼手腳。她實在忍耐不下去了,那一瞬間,已經積攢許久的滿胸屈辱,激發出了她的怒氣,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起來。
她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爲,只是,她不知道夏九會不會站在自己這邊,她的膽子太小,太膽怯,實在讓人無法預料。而且,當時她的確在屋,也看得真真切切,如果她說出實話,那自己就慘了。
很快,有人把嚇得不輕的夏九找了出來,把她帶到了朱錦綸的面前。
夏九哆哆嗦嗦地跪了下來,低低地垂着頭,心跳得就像是打鼓似的。
其實,她剛纔原本是一路跟過來的,可是,待來到門口時,卻突然制止了腳步。
由於,事情發生的太快,她只顧着震驚,一時之間沒有想得很深,現在一一仔細回想,方纔恍然發覺,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場巨大的麻煩之中……
她是旁觀者,萬一二少爺追問起來,她第一個就要被問話。然而,實情擺在那裡,話卻不能隨便說出口。
杜鵑姑娘雖然厲害,但小桃姑娘也很可怕……她頓時有些猶豫了,自己究竟該怎麼說,該怎麼做,該選哪一邊……
這時,朱錦綸的目光緊緊定在夏九的身上,開口便問:“你來說說,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一句話,讓在場所有人的心中一緊。
杜鵑忍不住插話道:“夏九,你可要實話實說。”
小桃眸光一沉,繼而也輕聲囑咐道:“夏九,別怕。有二少爺在,沒人敢欺負你,你好好說,到底是誰把我弄傷的?”
杜鵑聽罷,冷哼一聲,心道:真是可笑,都這會了,還假惺惺什麼。
夏九卻是心頭一顫,完全不知該怎麼說纔好。猶猶豫豫間,她忽地想起,早前她爲小桃姑娘梳頭的時候,小桃姑娘和她說的那些有些奇怪的話。“其實,你和我並沒有什麼不同,咱們都是一樣的身份,都是下人。只是,我比你多一樣東西,所以,你纔會過來伺候我。”
那會,她只是搖搖頭,沒敢回話,便聽小桃姑娘繼續道:“我比你多的一樣東西,就是二少爺的寵愛。因爲二少爺,我才能坐在這裡被你伺候。”
“……是啊,姑娘比奴婢有福氣,二少爺最心疼姑娘您了……”
她當時只是清淡地回了一句,沒成想,小桃姑娘忽然轉頭望向她,問道:“你既知道二少爺喜歡我,又爲何要怕那杜鵑?爲何你從來都不怕我?”
“呃……姑娘怎麼了?好端端的,幹嘛問這個……奴婢再給您篦篦頭吧?”
她原本想把話題一帶而過,誰知,小桃卻無比認真地追問道:“我在問你話呢?你爲什麼不怕我?”
“奴婢……因爲姑娘您是好人。”
她下意識地一句回答,卻引來小桃姑娘聽完一陣發笑,只是她的笑聲很冷:“呵呵,好人,你怎麼知道我是好人?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好人,而我更加不是……”
她們的對話,只說到這裡,就被突然到來的杜鵑打斷,之後就發生了那樣驚心的一幕,讓人措手不及。
夏九糾結不安地想着,如果她說了實話,而二少爺不相信,又或是不在乎的話,那小桃姑娘會不會報復自己?她連自己的臉都敢下得去手,那對別人一定會更狠……也許,自己不該說實話……也許,小桃姑娘真的比杜鵑,還要可怕……
朱錦綸見她遲遲不肯開口,正欲催促,卻聽她咬着脣,喃喃道:“是……是杜鵑姐姐,是她傷了小桃姑娘。”
她的話音一落,猶如石落湖面,濺起巨大的水花。
杜鵑近乎奔潰地直奔着夏九而去,揚起手來給了她重重地一巴掌,質問道:“你再說一遍?你眼睛瞎了還是腦子糊塗了?”
小桃在旁,聽得心驚肉跳,好在,夏九比她想象的,還要聰明……
就在杜鵑還沉浸在憤怒之中的時候,門外的一聲通傳,讓她立刻冷靜了下來。
“二夫人到。”
朱福站在門邊上,所以最先反應過來,迎着來人的方向,跪地行禮道:“奴才給夫人請安,夫人吉祥。”
柴氏一手扶着丫鬟的手,一手輕輕護着隆起的小腹,步伐緩慢,神色平靜。
朱錦綸見母親來了,臉色微變,連忙上前行禮道:“母親怎麼來了?”說完,眼風從朱福的身上掃過,似有不滿。
他一早就交代過,不要聲張,不要驚動,結果還是有人多嘴去了。
柴氏望着兒子,伸出手去,輕輕地搭着他的手臂道:“聽說都見血了,我不來瞧瞧怎麼成呢?到底是哪個傷着了?”
杜鵑見二夫人及時趕來,心中且驚且喜,委屈的眼淚跟着落下來,忙跪伏在地上,哽咽道:“夫人,您終於來了,您可要爲奴婢做主啊?”
小桃見柴氏來了,心裡咯噔一聲,她沒想到,夫人會來得這麼快。於是,顧不得多想,便要翻身下牀。
朱錦綸親自扶着母親落座,她懷着身孕,自然不能站着,而且,又是一路趕來的。
雖然,他的目光全放在母親的身上,但注意到小桃不顧身上的傷,徑直下牀的時候,還是開口提醒了一句:“小心傷口。”
柴氏微微挑眉,睨了兒子一眼,卻沒說話。
方纔,柴氏其實已經準備要睡下了。不過,她突然覺得有點餓,便吩咐了丫鬟秋雁去廚房拿些宵夜來。誰知,就在這時,外面有人進來回話,說朱錦綸的屋裡出了些事。
雖然,不過是些下人們的矛盾,但是見了血。柴氏聽着很是不悅,還未等報信的人說完,便猜到了和杜鵑和小桃有關。因爲在朱錦綸身邊,如今有膽子,有能耐鬧事的人,她想,也就只有她們兩個了。當年,杜鵑是從她的身邊出去的,柴氏之所以看中她,就是因爲她年紀小小,辦事利落,又有幾分姿色,最重要的就是她對自己言聽計從。
這會,小桃和杜鵑這會雙雙跪在地上,一個默默垂淚,一個哽咽出聲,柴氏卻是視若無睹,漫不經心手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茶。她的眼睛雖然沒有看她們,可是餘光一直在留心着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杜鵑仗着自己和二夫人的主僕之情,急切地爬到她的跟前,痛哭道:“夫人,奴婢沒有傷人,一切都是小桃故意陷害奴婢的,她故意挖了坑讓奴婢跳進去,讓二少爺厭惡奴婢。”
柴氏略顯不耐煩地皺皺眉,輕輕地撫摸着自己的腹部,瞥了一眼杜鵑道:“有事說事,有錯認錯,別哭哭啼啼的,像是出了多大事兒的,多不吉利。”
杜鵑聽罷,立時不敢大哭了,只小聲嗚咽個不停。
柴氏問也不問發生了什麼事,只道:“小桃啊,你過來,讓我瞧瞧你的臉。”
小桃應聲上前,一樣淚眼婆娑地望着柴氏,帶着濃濃的鼻音道:“奴婢給二夫人請安。”
柴氏見她一副極其委屈的模樣,眼波一轉,繼而落在她的臉頰處,直接擡起她的下巴,跟着撕掉她臉上的藥布,看了又看。
小桃的肩膀一顫,雖然她極力想要掩飾自己的不安,但在柴氏的面前,她還是覺得心裡沒底。方纔的那一幕,她只是靈機一動,若不是杜鵑咄咄逼人,也許她不會出此下策。
柴氏眼中凌厲,盯着小桃的臉看了幾秒,心中頓時就有了計較,她緩緩地收回了手,淡淡道:“原以爲出了多大的事兒呢?不過是破了點皮而已,不礙事的。”
她說得如此風淡雲輕,讓小桃心中一沉,杜鵑卻是心裡有底了,想來,二夫人會這麼平靜,一定是心裡有數,準備保護自己。
柴氏見朱錦綸還站在自己身邊,便指了指旁邊的位置道:“丫鬟們偶爾吵吵鬧鬧,也是常有的事。用不着這麼大的陣仗,你先坐下。”
朱錦綸略一沉吟,想着既然母親來了,總要先聽聽她的意思。畢竟,杜鵑也算是半個她的人。
他隨後也坐了下來,沉聲道:“勞煩母親您憂心了。都是兒子自己管教下人不嚴。”
柴氏十分溫柔地撫摸着自己小腹,清清淡淡地笑了一下:“下人們不懂事,和你有什麼相干。畢竟,你還未成親,身邊沒個能主事的賢內助。說來,院子裡面的內務家事,這些個亂七八糟的事情,本就該是女人去管的,一個大男人如何能夠得心應手呢?男人都是做大事的。不過,你也不用費神,等新媳婦一進了門,屋子裡有堂堂正正的女主人之後,替你管着看着,就沒有人敢不知好歹地胡鬧了。”
柴氏的一番話說得杜鵑和小桃,神情各異,卻都是心頭一涼。
這話表面上是在和朱錦綸說,但其實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故意說給她們兩個人聽的。
果然,柴氏跟着話鋒一轉,望向小桃和杜鵑,責備道:“虧得你們都是二少爺身邊的得力人兒,卻沒有一個是懂事的。今兒的事,不管誰對誰錯,你們兩個人統統都要受罰。”
朱錦綸道:“母親,這樣恐怕不公平吧。”
“兒子,一個巴掌拍不響,所以,不管是誰先挑的事兒,錯都是兩個人的。”
其實,打從她一進屋,她就已經有些看明白了。一個跪在地上,一個靠在牀上,還受了傷,誰對誰錯,不用問也知道了。
不過,柴氏還是有心想要偏袒杜鵑的。一來是因爲她是“自己人”,二來也是因爲她之前曾經有意讓杜鵑敲打敲打小桃,讓小桃平時能夠老實規矩點。
今兒這麼一看,杜鵑確實是聽了她的話,不過手段實在是太蠢了。原以爲她是個伶俐的,看來還是笨手笨腳的,腦子不夠用。平時看着挺伶俐的一個人,偏偏這個時候掉鏈子,倒是讓柴氏對她失望了不少。
杜鵑聽了柴氏的話,心裡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摸不透她的想法。
小桃臉上的神情也微微一變。看來,柴氏的意思是要“大公無私”了。
她何嘗沒想到,杜鵑敢這樣放肆而爲,多半是仗着二夫人柴氏的緣故。換句話說,杜鵑對她所做的一切,都已經是得到了柴氏的默認。
柴氏忽地輕嘆一聲,跟着,冷眼瞧着跪在自己跟前的杜鵑,隨即伸出一指,直指着她的面門,斥責道:“你啊你,真是給我丟人丟臉。”
杜鵑聞言一駭,頓時嚇得跪伏在地上,連連叫怨。
朱錦綸對她本就諸多不滿,這會聽她一口一個冤枉地求饒,聽着只覺刺耳得很。
“這事,既然讓我知道了,那就由我來做主如何?”柴氏對着朱錦綸淡淡道。
她知道,朱錦綸縱使心裡再惱,也不會不給她面子的。
朱錦綸也是個明白的,微微點頭道:“內宅的事情,本就該母親做主的,兒子沒理由開口參與的。不過,她們都是兒子身邊的人,兒子只想說句公道話,今兒的事,全是杜鵑惡意所爲,和小桃毫無關聯。”
在他看來,今兒的事,全是杜鵑的錯。如果,按着他的意思,一定要按家法處置才行。
不過,方纔聽母親話裡話外的意思,似乎是要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他要先表明立場才行。
“杜鵑這孩子確實可氣,不過,她到底伺候你這麼多年了,平時一直都是盡心盡力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柴氏目光意味深長,似笑非笑打量朱錦綸一眼,淡淡道:“今兒的事,我看她也是無心的,一時被豬油蒙了心而已。你想想,她若是真有心傷人,那小桃的臉早就保不住了。推推搡搡間,一時失手也是有的。”
朱錦綸反對道:“母親,您有所不知。剛纔,虧得兒子及時趕到,否則,後果可能會更嚴重。”
最毒婦人心,他可不能允許自己的身邊,有這樣狠毒的女人。
柴氏搖頭道:“不會的,杜鵑從前好歹也在我的身邊伺候過,她是什麼樣的孩子,我最清楚不過了。她絕對是一時糊塗,所以,暫且原諒她這一回吧。”
說實話,她不在乎誰對誰錯,只是儘快了結這個小小麻煩,然後,自己好回去補覺養胎。
朱錦綸聞言,有些欲言又止起來,母親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要是再堅持下去,反而不好。
“母親既然這麼說,兒子也無話可說,只是,這件事不能就這樣算了,該罰的還是要罰。”
他知道,柴氏想讓杜鵑繼續留在他的身邊,所以纔會這樣袒護她。
杜鵑聽着這些話,用力緊咬着脣瓣,一臉難掩悲憤之情的模樣,淚花默默地在眼眶裡打轉。
二夫人的意思,是要讓她認錯了。可是,她明明沒有做過,明明就沒有……
小桃也留意着柴氏的每一句話,見她如此偏袒着杜鵑,表面上是按兵不動的跪着,心裡卻強烈的不安。
今日的事,結果和她預想的不同。
柴氏來得太過及時,讓她沒辦法繼續演下去,也不能再演下去。眼下,她是把杜鵑徹底給得罪了,以杜鵑的個性,這件事,她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想盡法子,扳回一城不可,甚至,變本加厲。
柴氏想了想,一面輕輕地撫摸着肚子,一面望向跪在地上的兩人,道:“我如今懷着身孕,不願操心,也不不願見人受罪。所以,這次就先小懲大誡吧。罰杜鵑一年的工錢,明日一早去周嬤嬤跟前領五十藤條,引以爲戒,以後不許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