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 嫁娶不須啼(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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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嫁娶不須啼(七)
沒過幾日,王念智好端端的便在學裡突然暈厥了過去,小廝七手八腳將其送回了重華軒,不一會兒他便悠悠醒轉過來,只是覺着有一點兒頭暈目眩,胸滿煩悶,一陣陣的噁心。大夫來看過,只道是勞累過度,飲食不調又感染了風寒,便開了些去寒發散的湯藥。
冷夫人也以爲王念智是被其父逼得太緊,太過用功之故,口頭上抱怨了幾句,又將服侍的下人狠狠責罵了一頓,只想着好生靜養一段時日就會好的。誰知到了夜裡,王念智竟發起高熱來,額頭燙得嚇人,整個人也燒得昏昏沉沉的,嘔吐出來的異物裡還帶有絲絲暗紅。冷夫人這才慌了手腳,來不及整裝更衣,便散着頭髮身上只披一件單薄的春衫,急匆匆到暗香閣求借太醫,這一來一去就耽誤了不少功夫,等太醫趕到診脈時,王念智已經全身滾燙,人事不知,身子一陣陣的痙攣,臉色竟比那上等的宣紙還要白三分。
蕭太醫只覺着王念智脈息浮數而細,弦數無力,皺着眉輕輕撩起他青白的眼皮,遲疑了半晌,隨即小心翼翼地解開了素色彩線繡中衣的領口,一行晶瑩的燎泡觸目驚心。蕭太醫心裡咯噔一下,手觸電似的縮了回去,厲聲吩咐道:“趕緊關了院門,不許一個人進來,更不許一個人出去”
冷夫人見蕭太醫臉色不善,眉宇間似有焦惶之意,心中驚恐,忙結結巴巴地問道:“蕭,蕭大人,智兒他究竟怎麼樣了?”
蕭太醫沉着臉肅聲道:“二夫人,六少爺怕是見喜了。”
冷夫人聞言,只覺得眼前一黑,一個踉蹌身子軟軟的就往地下癱去。誰都知道這天花可是不治之症,若是年齡小的稚兒或許還能抗的過去,左不過是臉上身上留幾個無傷大雅的癍疤罷了。可依王念智這年齡的,幾乎是十患九死,險惡非常。
冷夫人身上一陣激靈,頓時放聲大哭,不顧底下人的阻攔,一頭衝到王念智的牀前,死死地拽着他滾燙如火的雙手,淚流滿面地抽泣道:“我的兒,你睜眼看一看娘啊。“又仰頭大哭道:“滿天神佛,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我願意終生吃長齋唸佛,有任何的苦楚就全應到我身上,放過這可憐的孩子吧。”
寒枝見狀在一邊連連跺腳,嗐聲道:“太太,這會子不是哭的時候。早些預備桑蟲豬尾要緊。”
冷夫人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命人打掃房屋預備豬糕和樹柳枝供奉痘疹娘娘,一邊面傳令於家人忌潑水忌煎炒等物,一面又從庫房尋來綵球彩燈裝點,用大紅尺頭與**丫頭親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太醫及家裡的大夫,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冷夫人日日潛心供奉痘疹娘娘,王崇業與王淑靈則連夜搬去了別處,重華軒外邊看上去張燈結綵,遍是紅色,實際上卻籠罩着一片愁雲慘霧,頓時成了人人望而生畏的禁地。
悉心調治了幾日,王念智的病情卻沒有一絲好轉的跡象,反倒更似沉重了。臉上身上全都佈滿了稠密紫豔的顆粒,看上去觸目驚心,令人可怖。有一些還紅腫潰破,浸流膿水,底下伺候的丫頭一日三次替王念智換衣擦身,仍舊止不住那一股股愈發濃烈的惡臭。至第七日,面頰硬腫,舌根黑糜,牙關緊咬,已是進氣多出氣少了。兩位大夫皆素手無策,連連搖頭,都私底下放話出來早些預備棺木衝一衝了。冷夫人哭暈過去好幾回,才幾日工夫便面如土色,瘦骨嶙峋,風一吹彷彿就會立時倒下再也起不來一樣。卻仍強打精神,衣不解帶不眠不休地守在王念智身邊,衆人見了皆讚歎唏噓不已。
彼時,一燈瑩然,底下人都被趕了下去,獨留冷夫人一個滿目悽然,盯着榻上這個面如白紙,氣若游絲的人兒,仿若回到了十年前自個兒剛剛嫁入侯府,從奶孃手裡接過這孩子之時,他還是那樣的嬌小稚嫩,饒是睡夢中仍砸吧着紅潤肥嘟的小嘴兒,意猶未盡自顧自地吮吸着藕節般白嫩的指頭。那樣的純潔無邪,惹人憐愛,彷彿不知這人間疾苦,也不曉親母之殤。從那一刻起,自己就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孩子,就算是有了靈兒,還是將所有的關懷與體貼都給了這孩子。就是爲了彌補自個兒心裡的深深的遺憾與愧疚。可如今他卻要撒手人寰離自己而去了,就像當年她的生身母親那樣。試問自己將來到了地底下還有何面目面對姐姐,還如何能求得她的寬恕與諒解。想到這裡,冷夫人不由得握緊了暗藏在袖中的剪刀,冰冷而尖銳的刀鋒輕輕劃過手指,滴下了一顆殷紅的血珠,滲在了王念智雪白的中衣上,開出一朵豔麗詭異的曼珠沙華。
許是心有靈犀,榻上的人兒皺着眉嚶嚀一聲,竟緩緩地睜開了雙眼,清亮的眸子活像一汪清泉在盈盈盪漾着,因嘆道:“真是該死,我怎能讓你擔憂,教你傷心落淚呢。”
冷夫人渾身猛地一震,滿眼不可置信,呆呆地發着怔,好半晌方如夢初醒,一邊欣喜若狂地緊攢着他滾燙的雙手,一邊含淚哽咽道:“好孩子,你終於醒了……覺得身上怎麼樣了?痛不痛,渴不渴?我這就命人請大夫去。”
王念智從嘴角擠出一絲苦笑,聲音低陰嘶啞地如同樹枝上的烏鴉一般,毫無半點生氣:“我心裡明白,自個兒這回怕是不行了。”
冷夫人急忙捂住他的嘴,眼淚忍不住嘩啦啦傾涌而下,因泣道:“別亂說你福大命大,會長命百歲的。等明個你好了,娘就同你去江南走一遭,你不是常常憧憬那裡的十里煙堤,江花似火嗎?娘不要你中舉及第,光耀門楣,只求你好好的陪在娘身邊。”
王念智緩緩地伸出手去輕輕擦拭着冷夫人眼角的淚花,臉上浮過一絲虛弱的微笑,喘着氣兒點頭應道:“好啊,咱們就這樣說定了。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兩個,你要陪着我,我也要陪着你。怕只怕,我沒有這個福氣了。”
冷夫人以爲他是迴光返照,實則命不久矣,心急如焚五內俱裂,絲毫沒有留意到王念智眼中的欣慰歡喜與話語裡的柔情蜜意,腦海忽的閃過一個念頭,因急急兒道:“好孩子,別說傻話。你的福氣還長着呢。明個一大早娘就去找你姑媽商量,將鸞丫頭娶過來給你衝一衝,沒準這病就好了呢。”
冷夫人這真是病急亂投醫,不得已出此下策,王念智心裡一沉,有氣無力地嘆道:“娘自然是一番好意。只是孩兒這身體……先不論能不能支撐着拜堂,就是姑母也斷然不會應允咱們如此潦草行事委屈了她的女兒。況且我已經是不能好的了,又何必平白糟蹋了表姐的一生。”
冷夫人聽這話,如同五雷轟頂,又是急,又是嘆,又是憐,淌眼抹淚地勸道:“你放心,你姑媽也是通情達理的人,這門親事雖然還沒來得及正式下聘,卻是一早兒說定的。想必她也不會阻撓。況且憑兩家素日的情份,只要鸞丫頭肯嫁過來,咱們日後一定不會虧待她的。等你身子好了,夫妻恩愛,百子千孫,難道不是一個女子一生最期盼的事兒?”
遂一咬牙,對王念智肅聲道:“你心裡千萬不要有顧慮。就算是將來有個萬一,是留是去但憑她自個兒做主,也算是咱們仁至義盡了。”
王念智長嘆道:“您這又是何必呢?正因爲表姐家道中落兩家素日又好,纔不能如此行事,教外頭的人說咱們乘人之危,仗勢凌人,不顧親戚之誼。孩兒寧願現在就自行了斷,免得帶累了父母大人的清白名聲。”
冷夫人緊蹙秀眉,滿眼悽惶道:“我的名聲有什麼要緊,不過是一層華麗的裹屍布罷了。只要能對你的身子有一丁點益處,我什麼都顧不得了。更何況昨個聽說鸞丫頭也不知吃錯了什麼東西,臉上起了好大一塊紅斑,這容貌算是毀了。咱們仁義才固守承諾,履行婚約,要不,還有哪一個體面人家肯要她。以那孩子的心性若是嫁給農戶鄉紳,落第秀才之流,還不是一輩子痛苦。”
王念智苦笑道:“就算是販夫走卒,潑皮無賴也好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強過跟我這個生死難定的廢人。若是尋常人家窮得沒有飯吃必須賣兒賣女的也就罷了,咱們買來沖喜也算給她一條活路。可表姐是大家閨秀,又和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教我如何忍心?不必再費心張羅了,就請您陪着我坦然地走完這最後一程吧。免得將來到了地底下還要飽受良心的譴責與煎熬。”
冷夫人聽了王念智這番義正言辭的話語,感念他懂事體貼,越發埋怨起上天的不公,又想起這些日子孔姑太太竟然沒有使人來探望過一次,連一星半點關懷安慰的話兒也沒有,明擺着就不想和這邊扯上關係,心頓時灰了一大半,不知該如何是好。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更助淒涼冷清,這次第,又豈是一個愁字了得。
忽聽得窗外有丫頭低聲稟告,說:“太太,鼎鼐伯府打發個媽媽來請安了。”……
176:嫁娶不須啼(七)
176:嫁娶不須啼(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