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澤元一行人到了高家灣已是凌晨三點。澤元叫游擊隊員們在廊下站崗休息，自己帶長文長武進了堂屋。長武喊道：“婆婆，伯孃，伯伯回來了。”
肖玉兒、瑞芳和琳芳跑出來迎接。肖玉兒一臉愁雲，對澤元說：“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快去看看你伯伯。你伯伯怕是快不行了，熬不過今晚了，卻總是咽不下這口氣，他就是要看到你才肯走的。”講着講着淚水潸潸而下，不停地用手帕拭乾淚水。
瑞芳忙着爲澤元撣去身上塵土，琳芳端來洗臉水，扭乾毛巾讓澤元洗臉。
“二孃，莫傷心，我這就去，這就去看伯伯。”澤元心如火燎，匆匆抹了兩把臉，疾步進了父親的臥室。
澤玢低頭站在牀前，靜靜侍立着。澤玢媳婦、澤玥媳婦和澤珪媳婦都跪在牀前面地上，無聲拭着淚水。澤玥、澤珪是三年前被抓了壯丁，至今無任何消息。她們身後跪着孫子，孫女，都不敢喘大氣。
澤元一下子跪在父親牀前踏板上。四川老式木牀很大也很繁瑣。木框支起蚊帳架前面有巨大的雕花門臉，牀前有踏板，牀頭有雕花小櫃，是專門放燈臺之類小物件用的。牀框是三塊木板，每塊一尺半闊，雕有人物花鳥，三邊有扶木。澤元跪下後，輕聲喊道：“伯伯，伯伯，澤元回來看你啦！”說完他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
小櫃上燈臺中燈火如豆，昏暗之中煥成微微睜開雙眼，看到日思夜想的大兒子終於跪在面前，迴光返照似的露出了笑容。眼角流出了淚水，嘴脣上下翕動着，似乎在說什麼。
澤元忙把耳朵湊到他脣邊，大聲問道：“伯伯，想說啥子，說吧，我聽着呢！”
然而只是老人嘴脣翕動，卻無聲音。
肖玉兒知道他想什麼，說：“你伯伯問你太太，渝梅和長勝好嗎？長勝長大了，乖不乖？”
澤元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淚說道：“伯伯，放心吧，大人娃兒都好，長勝乖得很。伯伯，解放軍打過來了，往後大家都有好日子過了。
老人眨一眨流着淚的雙眼！似乎聽見了兒子說話的意思，臉上露出滿意地笑容。突然頭一偏，老人喉嚨輕輕呃了一聲，落了氣。
“伯伯！伯伯！”澤元抱住父親大哭起來。
霎時間滿屋子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齊聲大哭起來。
剛剛天亮，人們將煥成入殮了。棺材是三十年前備齊的上等柏樹料。十年前老人就督促人做好的，裡外颳了三層土漆，外黑李紅，光可鑑人。衆人七腳八手佈置好靈堂，然後派人給親朋好友送訃告，開始發喪。又叫人買來香燭紙錢，在靈前燒上。在靈堂點上長明燈。
肖玉兒叫澤玢去請寺裡僧人唸經，澤元說不必了，如今不興這一套了、肖玉兒只好作罷。
天亮後四鄰八鄉的人紛紛趕來弔唁，送禮上香，祭拜一番。澤元和瑞芳、琳芳在靈前燒紙，衆媳婦、孫兒、孫女則跪在地上哭靈。長文和長武則跟着澤玢接待前來弔唁的。
午飯後，秀姑和翠雲帶着四名家丁，挑着四擔祭品、祭幛之類的東西匆匆由晏家灣上來。祭奠完後，秀姑和翠雲把澤元拉着後面說話。
秀姑說：“小弟，你快走，趕快離開這兒！”
“大嫂，爲啥子這麼慌張，究竟出了啥子事情，非得我走啊。”澤元問道。
秀姑和翠雲倆人顯然是由緊張加上嚇壞了，你一句我一句，說的很不連貫。但是澤元聽明白了。原來昨天澤懷突然帶了兩個人從重慶回到晏家灣。先告訴她倆是回來捉趙雲吉和五姨太的。今早聽高家灣來人報喪，三爸過世了，澤元回來主持喪事。他突然決定不去抓趙雲吉和五姨太了，而說現抓澤元，澤元是共產黨大頭目，抓着了可以領重賞。於是帶着那兩個人騎馬去龍溪鎮找雷守仁搬救兵。估計再過三兩個小時，澤懷就會帶人來了。
澤元並不驚詫，微微一笑，說道：“大嫂，二嫂，二位莫急。我呢，自有辦法的。”
他讓瑞芳、琳芳請秀姑、翠雲到內室休息。然後叫來長文、長武，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吩咐下去，完後長文、長武就離開了高家灣。他呢，依舊在堂屋操辦喪事。
趙雲吉的水性確實不錯，誰叫他是在嘉陵江邊長大的呢。哪怕綁着雙臂，他還是可以潛入水中，在水底潛游半里多地。上岸後他找了地方磨斷繩索，使手臂可以自由活動了。在水裡逃命是他還沒感到冷，此刻十一月的寒冷和渾身都溼透了，讓他渾身哆嗦。牙幫子不停地上下打架，實在受不了啦。他必須立刻找個地方，尋一套乾衣服穿上，喝酒暖暖身子，這時候他想起雷守仁，這小子和他還有些交情，於是拿出吃奶的力氣，一路快跑往龍溪鎮。
遵從母親旨意雷守仁只好以禮相待設宴招待澤元一行人，然後送出雷家大院。他心情十分抑悶，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他回到一位對他百依百順的小妾房裡。扒光她的衣物，一陣盡情發泄之後，慢條斯理穿好衣褲回到客廳，叫人擺上酒菜，無聊的一個人喝悶酒。
此時渾身精溼的趙雲吉闖進來，像一隻落水狗似的打着哆嗦，嗚嗚的講不清楚。
雷守仁大爲吃驚，問道：“趙大隊長，咋個會落到這步田地？”
趙雲吉抓去酒杯，一起喝三杯後，才說：“一一言言言難難盡，待一一會兒再再說。先給我找找一身乾衣衣服，我換換。”他結結巴巴喘着大氣說道。
雷守仁立刻吩咐人拿來衣物，叫他去旁邊房間換好。過了幾分鐘，趙雲吉換好衣服出來了，請求道：“小雷兄弟，老哥肚子餓了，能不能給來加點料？”
雷守仁和小妾翻雨覆雨之後，先前光喝酒沒吃飯，肚子也空了，於是吩咐下人熱些飯菜，和趙雲吉坐在客廳裡吃開了。沒多久倆人吃飽了，趙雲吉一邊打着飽嗝一邊講述着澤懷如何委派他到川東站任站長執行任務。今天在路上碰上五姨太攜金私逃，他逮住了這個娘們，要押回重慶交給澤懷，走到鷹嘴埡拍樹林正巧碰上澤元他們，他們繳了他的槍。當澤元看見五姨太皮箱中裝有金條時，竟把她槍斃了。他一看不好，只好跳水逃了，……
“鷹嘴埡，那兒有河嗎？”雷守仁這時還算清醒。
“哦，是到了龍溪河渡船時，我跳水了。”趙雲吉補充道，“小雷兄弟，澤元是共產黨的頭目，別看他們穿的是國軍衣服，實際上是共產黨的人。”
“媽的，上午，他還在這兒鼓動我娘起義呢，真他媽不是人，是敗類！”
“小雷兄弟，千萬不能信*的。他們講優待俘虜，其實呢，他們殺人如麻，在東北、北斗、徐州，他們殲滅了幾百萬國軍兄弟。殲滅，你曉得不？”趙雲吉問道。
“不曉得，啥子叫殲滅？”雷守仁不懂這些新名詞。
“殲滅就是用尖刀一個一個把人戳死，用尖刀消滅，就叫尖滅。”趙雲吉信口胡說八道，就是想嚇唬雷守仁，“想想看，這幾百萬國軍都叫*用尖刀一個個殺死了，那不是血流成河，血水漂得火輪船啦。”
“啊，*大歹毒了吧。”雷守仁心驚膽戰。
“小雷兄弟，咱們投降也是死，不如拼了吧。或許還有一條活路。你把保安團拉上山，學着共產黨那樣打游擊，過個一年半載，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你就成了國軍*英雄，蔣總統一定會重重賞你，高官任你做，女人任你選。多美呀。”趙雲吉把從澤懷那裡聽來的，全都躉給了雷守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