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兆琪沒有叫住他,任憑他跑出大門。自己一個人在書房發呆。雖然四川大學比不上北京和上海那些大學開化早,但是一些新鮮東西多多少少也傳了進來,四川大學的教授、學生經常把什麼“德先生”(英文:democracy民主)、什麼“賽先生”(英文:Science)掛在嘴邊。更有一些大膽的,大談什麼Socialism(英文,社會主義)和Capitalism(英文,資本主義)孰優孰劣,還有Communism(英文,共產主義)一定戰勝Imperialism(英文,*)。兆琪在學校裡是衆星捧月的人物,爲了時髦她多多少少也看過這些書籍和雜誌,參加過這些討論。思想逐步產生了新的看法。當她被推舉爲學校的學生自治聯合會主席之後出頭露面的機會太多了,雖然只是口頭上講進步、反封建,思想上也多少產生了傾向。
在爲數衆多的表兄弟表姊妹之中,剛毅對她格外好,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從成都來廣漢,和她、鶴鳴、婷婷一起玩。可是自從他當了法官、自己上了大學,兩人之間共同語言就越來越少。常常是見面時都很高興、親熱,可是一談起某件事情,兩個人觀點就發生衝突了,各持己見,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到了星期天下午兩個人坐在馬車上誰也不理誰了。
“咦,剛毅呢?”劉氏進來問道。
“走啦。”兆琪沒好氣答道。
“走啦?爲啥子嘛!”劉氏實在不明白兩個年青人幹嗎總吵架。
“沒吵架,只是慪氣。”兆琪故意輕描淡寫說道,似乎是想排遣心中的煩惱。
“你們兩個,咋個搞起的(方言,怎麼鬧的),不見面又想,見了面就吵,一對活冤家。”劉氏抱怨道。
自古就有“姑姑心疼侄兒是真心,舅母心疼外甥是假意”一說。劉氏對剛毅是特別喜歡,一心一意想招他做女婿。她曾經多次在鴻飛面前提起此事,鴻飛雖是不當家不管事的甩手掌櫃,卻認爲此事不成。劉氏得不到支持就去找玉蓉,這位羅家三姐聽了,笑得像花一樣,說:“很好,很好,弟弟那邊讓我去講,保能成功。他們表兄表姐,郎才女貌,門戶相當,親上加親,何等好事。”劉紹纔在一邊聽了自然眼睛眯成一條縫,嘴巴笑得扯到耳根了。
“琪兒,快去把他追回來,沒吃午飯,餓壞了。再說了,他不坐馬車,咋個回成都呀。”劉氏催促道。
“要追,自己去追,中午飯沒吃,餓不死。沒車,他可以坐滑竿嘛。”兆琪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劉氏被她氣得語塞,轉身走了。到了正廳她叫僕人去追,也沒追到。
下午兆琪和鶴鳴坐車回學校了。
這年夏天六月劉教授把兆琪叫到教務處辦公室,通知她的畢業論文的公開答辯已經通過,准予畢業,並且校方已經推薦她去英國留學讀博士,叫她做好出國準備。
兆琪聽了異常高興,興沖沖地朝學校大門跑去,打算回去把這個消息報告給父母。剛到學校大門口看見一大羣人慌慌張張向校內跑來。
她攔住一個人問道:“你們跑啥子?出了啥子事?”
那人語無倫次說道:“城裡鬧兵變了,說是一個姓韓的師長手下的人,半年沒發餉了,炸了營房,帶槍衝進城來,見人就開槍打死,見商店就搶,搶完了就燒。東大街已經燒了半條街,大火沖天,救都救不到(方言:救都救不了)。嚇死人了,快回宿舍躲好,叫這幫兵八爺撞見了,不死也脫層皮。回去吧。”
好好的興致被這麼一攪合,煙消雲散了。兆琪只好悻悻回到自己宿舍。回到自己寢室她坐不住,爬上宿舍樓頂,看見城中一帶濃煙滾滾,隱隱傳來零星槍聲。到了晚上,她從寢室窗戶望去,城內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半夜裡響起一陣砰砰叭叭的槍聲,直到天亮了才安靜下來。
一個上午她沒敢出門,躲在宿舍裡收拾東西,準備搬回家去。
下午兆琪正想回家,家中的馬車來了,說廣漢家中出了大事,急急忙忙把她和鶴鳴接回了探花巷。
剛進大門,只見羅大神色慌張往外走。
“麼爺爺,究竟家中出了啥子事情?”姐弟齊聲問道。
“老爺不行了。你倆快去看看。我去壽材店。”羅大匆匆走了。
兆琪和鶴鳴一聽,心急如焚,快跑進了鴻飛房間,只見劉氏站在窗前掩面哭泣,剛毅則俯身在牀頭,輕聲不停呼喚:“姑父,姑父,醒醒,琪妹鶴弟都回來了。”
兆琪跑攏去,推開剛毅,撲到父親身上,喊道:“爸!爸!爸!爸!”
鶴鳴也撲在父親身上,哭着叫道:“爸!爸!醒醒,醒醒,爸!爸!”
彷彿聽見了姐弟倆的呼喊,鴻飛已經遊離軀體之外的魂魄又迴歸身體,他艱難地睜開眼睛,看看自己的女兒和兒子,露一絲笑容。正是由於他體弱多病,平日裡只寫字畫畫,聽戲喝茶,很少用封建禮數去管束子女,才讓他們自由健康地成長。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這雙兒女是他唯一的牽掛。這一絲最後的笑容裡雖然盡是淒涼和遺憾,卻毫無痛苦和悲哀。他平靜地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眼睛,頭一偏,落下了最後一口氣,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爸!爸!爸!爸!”
“老爺!老爺!”
“姑父!姑父!”
屋裡的人頓時哭成一團。立刻羅家大宅響起震天動地的落魂炮,大宅的最後一位老爺昇天了!
鴻飛的喪事足足忙了四十九天。這期間兆琪從羅大口中知道,亂兵進城見人就殺,見商店先搶再放火燒。劉紹才和王經理上前阻攔亂兵搶新新商店,被一陣刺刀當場捅死了。東大街幾十家商店被亂兵放的火燒着,大火延及到他們的倉庫,剛運到的洋紙菸被彌天大火燒個精光。商場的人趕來告知鴻飛和劉氏,鴻飛長嘆一聲:“全完了!這是上天要滅羅、劉兩家呀!”說完就昏倒在地,再無力迴天了。
劉氏是硬撐着辦完丈夫喪事之後,急急趕回城問羅大劫後的情況。
羅大掩住賬本,老淚縱橫,不住地說:“老朽無能,老朽無能呀,全完了!全完了!”
劉氏着急,忙問:“咋個完法,你說清楚噻!這是兵禍,根本不怪你,你說嘛。”
羅大撲通跪在劉氏面前,大哭起來,邊哭邊說:“夫人,我羅大跟隨太老爺二十年,跟隨老爺也二十年,風風雨雨羅家都平安過來了,今天咱們羅家和劉家就沒翻過這道坎。我心痛啊,心痛啊,我對不住太老爺,老爺呀,我對不住太老爺和老爺呀。”
雖說剛剛經歷喪夫之痛,但是婆婆王氏的堅強讓她學會了承受打擊的心理準備。她扶起羅大,說:“麼叔,你是羅家的長輩,你說咱們究竟損失了多少?是部分,還是全部,我受得了。”
羅大拿着賬本,流着淚,一筆筆地報給劉氏。“三個店面,東大街新新商場已經洗劫一空損失十五萬塊大洋,還加上劉紹才、王經理兩條人命。另外兩個商店因爲關門快、倖免於難,保住了十多萬的貨物。但是倉庫中價值六十萬的洋紙菸付之一炬,三個月後銀行貸款到期,必須償還上。可是羅家現有土地、作坊、商店、房屋總價值不過四、五十萬,劉家恐怕不過十萬。看來爲了償還貸款,兩家……”
聽着聽着劉氏覺得天旋地轉,兩眼漆黑,兩腿一軟,跌坐在賬房地上。
“夫人!夫人!”羅大扔下賬本,彎腰去扶劉氏。
“沒事,沒事。”這一跌倒讓她清醒了許多,“快,快去請大姐,請大姐!”
她扶着賬房寫字檯掙扎着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