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民國十七年八月探花巷許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原來羅府正在爲大小姐兆琪考上四川大學開慶賀宴席呢。羅鴻飛和劉氏爲招待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忙得團團轉。
“大小姐和劉姑老爺到!”門外報道。
羅鴻飛和劉氏趕緊到大門口迎接。鴻飛老遠就抱拳作揖,“三姐夫好!三姐好!”
“妹夫妹妹好!”劉紹才喊道。
劉氏見到三姐羅玉蓉喊道:“大姐好!”
玉蓉笑道:“妹妹妹夫好!”
劉氏這才招呼劉紹才:“大哥好!”
“妹妹好!”劉紹才答應道。八年前劉紹才被上面革職回鄉,一直賦閒,天天讀書寫字。玉蓉卻閒不住,在成都女中教書。
“兆琪,見過舅舅、姑姑。”劉氏喊道。
只見過來一位婷婷玉立的美麗女子,年方十七、八,白色泡泡紗短袖衫,白色碎花綾綢百褶裙,白色細沙長襪,白色緞面繡花鞋。
“舅舅好,孃孃好(四川人稱姑姑姨姨都爲孃孃)!”悅鈴般聲音,人翩翩而至!
“喲,丫頭,你可是越長越漂亮了,活像一隻翩翩起舞的白蝴蝶,和小時候一樣,活潑開朗,愛唱愛跳。”玉蓉一把將她拉入懷中,十分親暱地爲她抹去腮上汗珠。
“孃孃,我就這麼個稟性,改不了啦。”兆琪總願在這麼姑姑兼舅媽面前撒嬌耍賴,“剛哥、娟姐呢?”
“你剛哥和娟姐專門去春熙路給你買禮品去了,待一會兒纔來。”劉紹才解釋道。
鴻飛伸手延請道:“大姐,姐夫,人都到齊了,開席吧。”
衆人從正廳來到後面客廳和花廳入席。羅鴻飛和劉氏把分出去的姨太太和姐姐們姐夫們、兆琪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們全都請來了,滿滿當當坐了十桌。須臾功夫,一道接一道菜上來了。頗讓衆人感到意外,羅家不惜重金請來了成都最有名的“正興園”的廚子來府上做滿漢全席:四個冷碟,宣威火腿、榨板羊羔、紅滷鴿脯、甜桶鴨片。後來是四個糖羹,冰糖銀耳羹、香蓮羹、*羹、蛤什蟆羹。外加四個蜜餞,金絲蜜棗鑲雪梨片、蜜壽星桔鑲鮮茨菇、蜜櫻桃鑲枇杷、*橄欖鑲廣柑。甜點之後才上熱菜,先是四個熱碟,鍋貼魚片、金錢雞塔、香花肚絲、炸溜田雞腿。然後八個中碗,薺菜春筍、奶湯鮑魚、鴨腰蟄頭、蝴蝶海蔘、罐耳子雞、蟹黃銀杏、翡翠蝦仁、金絲山藥。緊接着是熱氣騰騰的八個大菜:清湯鴿蛋燕窩、魚翅烏雞燒白、紅燒裙邊填鴨、荷花紅燒鯉魚、冬菇子雞、棋盤魚肚、菜心火腿、玻璃魷魚。這些菜還沒來得及嚐個遍,又上了四個叉燒,叉燒奶豬、叉燒火腿、叉燒魚塊、叉燒大填鴨。又上了四個蒸菜,佛座子、箭頭雞、哈耳粑、項圈肉。又加了四個點心,喇嘛糯米糕、鮮茨菇糕、水晶包、蒸玫瑰餅。
吃到此時人人都酒足飯飽,主人不忘端上隨飯菜:耳胗宣腿絲、野雞雪裡蕻、香菇逮南菜、豆芽炒鴨皮。甜小菜:蝦瓜、醬瓜對鑲。主食是泰國香米飯、荷葉稀飯。
客人們從他們一進門就上的小碟:杏仁、瓜子;坐下來上的點心:奶皮如意卷、冰汁杏仁湯;飲酒前的小吃;蟹黃小包、三鮮金絲面;樣樣點點無不體現主人精妙細微體貼周到之處。就連選的四樣酒都大有講究:茅臺酒、竹葉青、黃酒、醪糟甜酒,老少皆宜,婦孺歡喜。
說是午飯,其實到了掌燈才散席。鴻飛吩咐羅大叫請來的川戲班開鑼。衆人來到後花園戲臺前,這裡已擺好桌椅,桌子上有瓜子杏仁之類乾果。咚咚鏘鏘一陣之後跳加官的出來,“天官賜福”之後就是正戲《花木蘭》。
這時候才見劉剛毅和劉娟娟拎着一個大盒子趕來。
“哎喲,剛哥娟姐,你們咋個這麼晚了纔來呢?飯吃過了,戲開鑼了,真急死人了。”一見面兆琪就抱怨開了。
“琪妹,先別抱怨。你仔細瞧瞧這是啥稀奇寶貝。”剛毅拎着蒙着皮子的大盒子說道。
左看右看,兆琪搖搖頭:“曉不得是啥子東西。”
鶴鳴和婷婷着急,動手去打開盒子。娟娟攔住他倆,說道:“別急嘛,爲了買它,我和你剛毅哥跑遍了春熙路、東大街、皇城根,費了多大的勁兒纔買到這種樣式的留聲機——最新的款式。它沒有大喇叭,可以插上電,也可以用手搖。又輕便又精緻,能放音樂,又能唱歌。走,去書房,聽聽看。”娟娟帶着這些小的一齊到兆琪的書房。剛毅放好留聲機,插上電放唱片。果然從裡面傳出來悅耳動聽的音樂。這是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兆琪、鶴鳴和婷婷都聽得入神。一曲剛終,兆琪說:“剛哥,再放一遍。”
劉氏從後花園出來找孩子們,聽見兆琪書房裡有音樂聲,就拐過來看個究竟。
“咦,你們在幹啥?不去看戲嗎?這是啥子?”劉氏瞧見孩子們都屏住呼吸,專心一意聽那洋人的盒子裡發出的聲音,頗感新奇地問道。
“媽,這是剛哥娟姐送給姐姐的生日禮物——新式留聲機。”鶴鳴才十來歲,對音樂卻有十分的感知。
劉氏站着聽了一會兒,說:“好聽?我咋沒聽出來……”
“媽,這是西洋音樂,叫交響樂,你聽這兒是……”兆琪本想給母親講解講解,可是她對樂感知曉得更少,也講不清楚。
剛毅畢竟比兆琪年長四、五歲,讀過大學,接受西方東西要多一些。而兆琪讀的是教會學校,接受的是十分古板、僵死的教會教育,對於音樂來說知道得太少了。於是他上前說道:“孃孃,這個交響樂叫《藍色多瑙河》。歐洲是西洋人住的地方,多瑙河是那兒第一大河。就像咱們的長江一樣。你聽,這是涓涓細流匯入大河前的潺潺聲音;這是河水穿行山間峽谷撞擊浪花聲;這是洶涌的急波濤浪聲;這是寧靜的河灣;豔陽春光中嬉戲的魚兒、靜靜的流水;這兒起了暴風驟雨,濁浪滔天拍岸的驚濤和海鳥驚恐的嘶鳴;還有……”
劉氏聽了,驚異叫道:“小剛,這裡有這麼多講究,真好,真好,聽吧,聽吧。哦,我記起來了,剛毅、娟娟你們還沒吃晚飯吧。跟我來,我叫廚子給你們熱飯。琪兒、鶴兒、婷婷,把這東西收拾好,聽戲去。以後慢慢聽。”
“謝謝孃孃。”剛毅和娟娟隨劉氏走了。
兆琪他們也去後花園看戲。只見滿臺花紅柳綠的人影竄來跳去,刺耳的高腔震耳的鑼敲,兆琪聽不懂他們唱什麼演什麼,直打呵欠。她起身回到書房,打開留聲機,這兒看看,那裡瞧瞧,一心想弄明白這個小小的盒子咋會發出聲音來。在學校她學過電,可是那上面的東西太簡單了,這個精巧的玩意兒就難住她了。爲啥通上電,放上唱針,那薄薄的片子裡會發出聲音,而且這薄薄的硬片片上面盡是些溝溝道道。奇怪呀,奇怪。她雙手支頤兩眼發呆,一動不動。
剛毅和娟娟吃罷晚飯,去後花園看戲,路過書房,見裡面亮燈,走過去看見兆琪一個人看着留聲機發呆。
“還沒聽夠呀?”剛毅問道。
娟娟則過去扶住她的肩頭:“琪妹,想啥呀?”
兆琪笑了笑,指着留聲機說:“你們都說說看,這東西怪不怪,一根電線一根尖針就能讓這圓圓的黑硬片片鎖住聲音然後放出來。太神秘了。”
娟娟正在讀大學:“這有啥可神秘的,不過是電變磁,磁化電,反來覆去就這麼變化,有什麼可神秘的。”
兆琪在中學也學過電呀磁呀,就說:“娟姐你懂,就細細給我講講。”
娟娟笑了:“琪妹,你真刁鑽古怪,你知道我是中文系的。之乎者也,難不倒我。這些個電呀磁地,我和你一樣,一知半解,搞不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