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都是大好的晴天,京師中原本那些被春寒凍得連青芽兒都無精打采的大樹立時精神抖擻了起來,而野花野草則更是逮着了好機會,肆無忌憚地從石縫磚繾以及一切可以冒頭的地方長了出來,和那些已經根深葉茂的大樹一塊爭奪着陽光,長勢煞是喜人。
地裡的冬小麥在十冬的嚴寒之後,如今也都是綠油油的,原本還擔心今年陽光不足的農人們這才放下了心,和家裡送飯的婆娘照面時,張嘴就罵的習慣也改了些個,偶爾也磨磨嘴皮子逗兩句好聽的,亦或是偶爾閒下來的時候叼着草根子哼兩首小曲。
偶爾相鄰兩塊地的遇在了一起,也會議論起山東那邊如今通省轟轟烈烈的互助合作,說起山東稅賦的輕省,不免嘖嘖稱羨;偶爾議論起南邊一年能種三茬地的壯舉,議論起朝廷那船隊從番邦帶回來的各式各樣種子,如今都在廣東那邊種着,結出來的東西千奇百怪。這些離他們還很近,而近在咫尺的京師中的那些事情,反而距離他們很遙遠。
對農人們很遙遠的事情,對京師的販夫走卒來說就近一些了「至少京師中每月原本能拿到九百足文工錢的車伕來說,他們就有最直觀的感受一一至少,如今坐車的人少了。那些平日裡不少都在馬廄裡等死的老馬病馬,如今也被他們的主人們騎出來曬太陽了,甭管那毛色如何寒磣,模樣如何瘦骨嶙峋。而祿米倉東面的武學附近,則是不時有人四處晃悠。
按照兵部的規劃,這武學原本是按照校場加圍牆以及四進院子的規格建造,可身爲兵部左侍郎的張越卻親自過問,詳細問明並要了圖紙來看之後,立刻就打了回票。所以,本該是正月底就能完工的地方,愣是拖到了三月末。如今裡頭除了校場之外,其餘的屋子根本不是什麼三進四進院子之類的構造,而是一排排猶如鳥籠似的,裡頭除了大通鋪還是大通鋪。
這便是後世的軍營,唯一缺少的,只是那些用來訓練時的用具罷了。張越倒是有心把這些都依樣畫葫蘆搬上去,可考慮到工部那些人難纏的態度,他自然還是延續了石鎖箭靶稻草人等等那一套,又去求來了皇帝欽賜的武學牌匾一一這就仿體現代的大學往往喜歡用領導亦或是名流的題詞一樣,讓這座武學能夠真正名正言順。
貢院中供着孔孟,武學中自然也少不了這一套。於是,哪怕在朝中輿論多半都在商討如何處置晉王的同時,一場關於武學中應當供誰的大討論也在文武之間掀起了巨大波瀾。
張越從前的記憶之中只記得一個武聖關二爺,可在兵部中遍覽唐宋典籍的他如今已經知道,唐宋時,和孔聖人並列的乃是武成王姜太公,至於其餘從祀的,唐代制度是十哲七十二弟子,宋時是七十二名將,關公只能算是三檔中的名將。而本朝之初,朱元璋在廢祠的時候竟是連武成王廟一併給廢了,所以如今武學中該設何等神位,何人配享,便成了武將們最在乎,文官們最謹慎的一個話題。
到最後,一度被廢止的武成王廟最終還是被所有人認可,而陪祀的則是宋時定下的七十二名將,至於本朝,儘管武將之中尚有爭執,但徐達常遇春張玉朱能成了第一批配享者卻沒有異議,至於剩下的則只能等弘文閣中吵出一個結果來。
沒錯,如今的弘文閣吵架一一不,弘文閣議事,已經成了文官武將們都很樂意到場的一個地方。畢竟,大明的朝會已經很難讓羣臣把唾沫聖子噴到皇帝的臉上,更不用說爲着一件事吵得不可開交了。而廷議則是皇帝未必在場,人又只有大佬,遠不及弘文閣中慷慨激昂來得痛快。短短一個月中,已經有三位因爲言辭中肯的臣子被一舉拔擢爲弘文閣侍讀,儘管只是一個名頭,但足以讓嶽■敵人爲之興奮。
更何況,這三位最大也不過年至不惑的壯年官員眼下還出現在了祭祀武成王廟的行列中。
此次武學落成,張越這個如今兵部最大的官奉旨和成國公朱勇一道領祭武成王廟,陪祭的尚有兵部禮部各位郎中,順天府丞,五軍都督府的幾位都督,三位弘文閎侍讀,此外就是剛剛遴選出的武學學生四百二十四人。
猶如士子入國子監祭孔一般,此刻的祭祀武成王姜尚亦是非同一般的隆重,當祭祀完之後端詳着那座武成王雕像,張越不由想到了後世一一哪怕是在那今年代,各地的文廟夫子廟有不少都是有名的景點,曲阜祭孔亦是年年都有,可武成王廟出名的就不多了,更不用說搞什麼吸引中外遊客的大祭。儘管姜尚與其說是名將,不如說是軍師,一座武成王廟也不代表什麼,但武學在敏千年歷史中從來不曾長年存在過,這卻是確鑿無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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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就是那所謂的宋時武學,竟只是主要學習武書策論,武藝完全只是當成末流!要把這武學真正打造成一座制度嚴明的軍校,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祭祀了武成王廟,一衆人便雲集在武學中的小校場上。看着底下一羣完全站不成方陣的武學生,張越不禁打心眼裡嘆了一口氣,隨即便看着那個朱勇選出來的訓導大步走上前去,高聲宣佈着一條條的學規。“每日辰時初刻入學,至未時末散,冬月申時散!武學生一律住武學,不得允准不許外出。”“教官、幼官及武職子弟廩饌,每人月給食米六鬥!”“凡入學二年以上,學無可取者,追奪廩米,流邊編戍!”“每月由兵部堂上官同提督營務侯伯等官主持月考,一次不合格記名,二次不合格杖十,三次不合格杖二十。三次及以上者,逐出武學,革退軍職!“每歲歲考,文試答策文理可觀,抑或武試馬步十箭中五六者,賞米五石!”
那訓導端的是中氣十足地大嗓門,一條條的學規經他這麼一嚷嚷,整個校場竟都是聽得一清二楚,只不過,臺上的張越卻看的清清楚楚,下頭的衆人中,面露振奮之色的只是極少數,大多敵人不是面色麻木,就是在那兒議論紛紛,看不見多少武學生的朝氣。想到大明的軍制在土木堡前還能維持,之後就一下子一蹶不振,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在選學規賞罰宣佈完畢之後,成國公朱惠便上得前去,宣佈三天後舉行武學大比。由於這消息事先並沒有公開,只是張越和朱旁事先商量好呈報皇帝的,上下諸人沒幾個知情的,此時竟是一片大譁。只當朱勇說是優勝者賞寶刀一口,錦衣衛記名,計入一次歲考優等種種獎賞時,下頭才起了一陣騷動。而比試的科目中並無策論一條,又讓兵部和禮部的兩位司官圍着張越很是說道了一陣,當張越直截了當地說這些幼官生甚至不少根本不識字,他們頓時啞口無言,最後只能怏怏罷手。
五軍都督府和六部衙門都在大明門兩側,因而回去的路上張越和朱勇正好同路而行,至於其餘文武,自是各走各的。朱勇既是國公,前後自有導引從人,再加上張越的幾個護衛,就佔去崇文門大街的大半部分。雖說路上並不是說話的地方,但回衙門說有些話更是不方便,兩人仍是並騎而行,交換着今日武學正式開課之後的事宜。
“除了去年世襲軍職考選上的那些人之外,再加上今年要參加考選的那一撥,這就有四百多號人,單單一個武職教授再加上幾個訓導,未免人數太少了一些。最重要的是,他們才幾品?”張越見朱勇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笑着說“國子監有祭酒,有司業,一個從四品,一個正六品。而武學的教授訓導卻是品級極其卑微,而他們帶出來的軍官,一個百戶就有六品!如此情形,試問如何彈壓得住?您之前還說我過慮,如今看來,幸好調了那人回來。”
朱勇略點了點頭,又說:“而且,之前宣佈比武大比,瞧你們兵部那個司官和禮部那個郎中的架勢,似乎對只重武藝不重策論很是不滿……話說回來,勳貴子弟入武學操練,恐怕有不少人家不以爲然,就是朝堂上,也會有人說勳貴子弟歷來都是送國子監,弓馬上頭自有家學淵源。
“家學淵源?如今除卻少數幾家勳貴府邸,有幾家是真正讓子弟自小操練弓馬的?勳貴世襲武職帶兵,要是連這些真正的大將都荒廢了武藝,那麼就如皇上之前下詔建武學時下諭兵部所說的那句話,軍官子弟安於豢養,浮蕩成風,試其武藝,百無一能用之!”
這話引用了皇帝的原話,朱惠自是唯有嘆氣。而張越想到這幾天胡七和張布那兒頻頻得報,說是京中流言處處,頗有些詭異的跡象,他又加重了語氣說:“世叔,我也知道,不少事情都是積弊已深,您也有爲難之處,但有句話我不得不說。勳貴的榮華富貴皆是來源於戰場拼殺立下的戰功,倘若子弟不成,那麼一代不如_代,總有被排擠到一邊的時候。若走到了那時候,哪怕曾經潑天似的富貴,也未必就架得住別人一句話。”
如今這年代,大多敵人惦記的便是傳宗接代,光宗耀祖,自然希望乎乎孫孫能夠把富貴榮華長久地傳承下去,因而,朱勇雖覺得張越這話說得犀利,可也不得不承認這就是事實。而且,他也有自知之明,比起中軍都督府的前任都督張輔,他在戰功資歷人望等等上頭都是遠遠不及,武勇上也是不止稍遜一籌,他就已經這樣了,他那個還小的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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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弼世兄也曾經和我說過很多次,勳貴中間你就放心吧,我多去說道說道,那些-目光實在短淺的就不用去管了,隨他們怎麼着。但軍官那兒畢竟基數太大,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你心裡有點數就是,你這個兵部的堂上官總還得多魯-點功夫。”
張越自是答應了,接下來在東長安街口,兩撥人方纔分開,張越徑直迴轉兵部,而朱惠則是回中軍都督府。纔到兵部大門,張越就看到幾個武將模樣的人在門口下馬,看那服色,至少是各省都司三四品的武將。見着他踩着下馬石下馬,那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陣,隨即便齊齊上得前來。“可是兵釋張大人?”
兵部和五軍都督府,一個管選將調兵,一個管帶兵練兵,雖說是不相統屬,但內中勾連卻是極大,而宣德以來承平日久,兵部日重,武將也就不復從前的風光了,到了兵部便得低頭,這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事實。此時此刻,幾個人雖說論官階和張越差不多,但禮數倒也是周到。畢竟,從年紀來說,他們也是軍中的老油子了,哪會不識分寸?
關領上任的事張越素來不理會,因而笑吟吟和幾人廝見之後。他也沒放在心上,只是往裡走,誰知才走出沒幾步,後頭就有人追了上來,卻是一個說是前往就任四川都指揮同知的中年武官。此人生得五大三粗,說話卻很是利索,一路隨着張越入了二門,卻是都在暗示四川的風土人情,最後才提起正在四川任官的張信來。這時候,原只是漫不經心的張越不知不覺停下了步子,多打量了這人兩眼。
那中年人也是光棍,坦然地和張越對視了一會,見張越頷首微笑,重又往裡走,他便仍是跟了上去,又開口說道:“巴蜀遠在西南,民風雖不能說是彪悍,可西南畢竟夷族太多,也不是那麼容易治理的,我從前就在四川衛所任過事,如今回去也算熟門熟路。只我那兒子就在武學,人雖頑皮了些,武藝卻是精熟。”
精熟兩個字特意咬重了音,張越便放在了心上,有意多問了一句,他便點點頭,再也沒多說什麼,更沒去理會另一邊屋子裡等着排隊見許廓的軍官。到了自己辦事那屋子的門口,一個皁隸眼疾手快地竄上來幫忙打起了簾子,又輕聲說了一句話。“大人,有一位姓石的年輕軍官死賴着不走,說什麼毛遂自薦,一定要見您。”“哦,他終於是回來了?”
見張越一下子站住了,那皁隸又補充說:“另外,許大人使小的對大人說一聲,諸位親藩的上書題奏已經到了通政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