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輔雖不收外人財貨,但畢竟是多年國公,年俸加上勳田以及諸色買賣,家僕自是一年比一年多。於是,洪熙皇帝朱高熾即位之後,便在鐵獅子衚衕另外賜宅邸一座。這裡靠近什剎海,在他得到賜第營建園林之後,成國公朱勇等一衆勳貴也全都得了,一時間,整個後三海便是園林處處,全都住着各式權貴。
然而,張輔雖只朝朔望,往常卻住在老宅,但這些天日漸炎熱,在王夫人的提議下,一家人這才搬進了號稱張園的英國公園。園內建有一座南面臨街的高樓,高樓的北面可見綠樹成蔭,登高遠眺,倍覺賞心悅目。
林蔭中遍植海棠,如今早已經過了海棠花期,那絢爛的花姿自然是不復得見。花園之中設有臨水的亭臺和小橋,亭子旁邊卻有兩塊元代奇石,乃是建宅的時候就留下的,上刻元年月,下刻元璽。亭北有榆樹,又有竹林,再加上臺閣堂圃等等建築,盡顯豪門世家深幽氣象。
雖說張菁也曾起意要回去,但聽王夫人說自己的哥哥忙碌不休,整日裡不在家,父母嫂嫂侄兒侄女都沒回來,她也只好留下了。她如今已經年滿十一歲,平日性子雖跳脫些,可生在朱門繡戶,懂事自然早,到了這英國公園之後就整日帶着堂弟堂妹習功課練寫字,偶爾也做做女紅。這一日空閒,她帶着天賜和張恬張悅在園子逛了老半天,正嘰嘰喳喳熱鬧的時候,一個年長媽媽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小祖宗們,快別玩了!”她上前屈膝行過禮後,連忙解說道,“這前頭錦衣衛已經派人守住了鐵獅子衚衕,皇上已經到了大門口了,老爺夫人忙着換大衣裳出迎,你們也趕緊回去換一身衣裳,指不定皇上會起意召見。”
雖然年紀不大,但既是世家出身,深知這媽媽不是虛言嚇人,張菁就趕緊一手一個拉了兩個堂妹,疾步跟着天賜出了這園子。
待到各自回房更了衣裳出來,張菁擡眼一看,就只見天賜是一身鴉青色大團寶相花盤領右衽袍子,張恬是一身香色潞綢妝花對襟衫子,張悅是翠藍色團領雁銜蘆花樣縐紗衫子,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便笑着上前拉着兩人看了又看,隨即便在兩個媽媽的指引下前去正堂。
由於皇帝微服駕臨,隨侍錦衣衛又不多,而英國公張輔則是把家丁家奴全都派了出去在外看守,這正堂內外則全是錦衣衛守着。雖則是英國公的子弟,張菁等人還是被攔在外頭。別人倒還好,張菁卻是個好奇的,雖則是被教導要垂手低目,她卻不停地擡眼往裡頭瞟。影影綽綽瞧見裡頭彷彿有個陌生的年輕人,她忖度必是皇帝,又加緊瞅了兩眼。
須臾,她就看見一個挎着繡春刀的錦衣衛一溜煙地跑到堂前的臺階下頭,跪下磕頭稟報道:“啓稟皇上,張大人來了。”
一聽這聲張大人,張菁的小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果然,她只聽堂上吩咐一聲,那報信的錦衣衛立刻疾步退下,不一會兒功夫,她就瞧見自己那位只做常服打扮的三哥快步從儀門處進來。由於又是好幾天沒見,她少不得往那裡狠狠剜了一眼,卻不防張越走路時也正好把目光投了過來,恰好和她對視了一眼,又給了她一個笑容。
張菁原以爲既然張越進去了,自個這邊四個人自然是再沒什麼事情。誰知不過一會兒功夫,內中就有話傳來,說是讓他們四個進正堂拜見。聽到這話,哪怕是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張菁也有些心裡打鼓,見天賜小大人似的整整衣衫,隨即大步走在了前頭,她連忙和兩個堂妹一同跟上。須臾跨過門檻叩頭行禮,她就聽到了堂上一個溫和的聲音。
“都平身吧。”
四個人一同起身,張菁偷眼一瞟,這纔看清那位天子至尊的模樣——身材和三哥差不多,人卻瞧着要瘦一些,臉色有些蒼白,瞧着不如三哥精神好……她正在心裡暗自比較的時候,就聽見朱瞻基開口說道:“朕也是頭一次來這張園,便讓元節和這幾個小輩隨朕在園子裡逛一逛,英國公和夫人就不用隨着了。”
皇帝一點預兆都沒有就突然過來,王夫人自是唬了一跳,而張輔沒多久前纔剛得到了張越派人送來的訊息,說是皇帝去了北鎮撫司,而且還殺了人,因此反而更是慎重。此時此刻聽朱瞻基這麼說,他雖覺得有些不放心,但看見張越含笑點頭,他又掃了一眼幾個兒女,也就躬身答應了。他既開了口,王夫人自然也只有應聲,心裡卻有些不安。
天賜雖只八歲,但平日也有應酬答謝見人,可張恬畢竟是女流,張悅更小,萬一天子問什麼,她們答得離譜,那可怎麼辦?
既然開了口,朱瞻基便只讓王瑜帶着兩個錦衣衛遠遠相隨,自己則是在張越等人的陪伴下從甬道去了花園。走着走着,張越就笑道:“皇上恕罪,臣也是第一次來這兒,不如讓舍妹和天賜帶路如何?”
“也好。”
看到朱瞻基點頭,張越就衝張菁天賜使了個眼色,見兩人知機地頭前引路,張恬則是一把拉過了張悅,往後退了兩步。聽到張菁和天賜竟是似模似樣地解說園內景緻,張越不禁莞爾笑道:“兩年多沒回來,也不及和弟弟妹妹好好說說話,轉眼間他們都這麼大了。”
“英國公是有福之人,你也是有福之人。”
走在林蔭中,曬不到午後的大太陽,又聽着這清亮的童聲,朱瞻基原本大壞的心緒漸漸有些緩和了下來,但仍是忍不住脫口說了這麼一句。落後一步的張越聽見這感慨,猶豫了一下就開口說道:“天下福不過天子。”
“福不過天子?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朱瞻基忍不住冷哼了一聲,繼而就停住了步子,“你可知道,今天朕在北鎮撫司公堂上被人公然斥爲昏庸頑劣?你可知道,朕只是說了一句御史好名,結果就被搶白了一大通!你可知道,有人給了朕一份揭蓋子的絕妙好文,一網打盡四品以上官員的斑斑劣跡?朕就不信,當初祖父在時,他們也敢這般!”
這其中的兩樁張越都有猜測,但最後一樁卻讓張越大吃一驚。見朱瞻基這突然冒出來的火氣把幾個小傢伙嚇得不輕,他連忙揮揮手讓他們站遠些,隨即低聲問道:“皇上所說的絕妙好文是……”
“那東西朕撂給蹇義了,至於原檔錦衣衛應當存了,朕不耐煩帶着,一看就覺得火冒三丈……那會兒覺得痛快,但現在想想,他們看到那個,指不定要炸鍋了。王節誤朕!”
儘管朱瞻基惱怒之下說話有些沒頭緒,但張越還是很快就聽明白了,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錦衣衛雖直轄東廠,但東廠只向皇帝直奏,所以錦衣衛便代表着皇帝。王節這麼把東西一送,朱瞻基在盛怒之下乾脆把東西撂了出來,如此一來,恐怕誰都會認爲是皇帝讓錦衣衛在清查這些。洪武年間的大獄百官還未忘記,如今這大風浪一起,就不知道如何平息了。
“既然如此,王節此人怕是不能用了。”
“朕已經吩咐王瑾前去東廠,讓6豐派人死死盯着他!”朱瞻基只覺得心頭苦處對誰都不能說,這下子全倒出來,倒覺得鬆快了不少,但仍是忍不住一掌拍在了一旁的樹上,“英國公早年子嗣艱難,如今也已經有了兩女一子。你比朕年輕,現在已經有兩子一女,妾室又有了喜兆,可朕比你年長,後宮嬪御遠比你多,現如今就只有一個皇長子和一位皇女。冊立太子安國本,這種事情也會遭人反對,這就叫識大體?”
“朕自從即位以來,事無鉅細皆是信賴他們,但並不是說他們就能夠事事插手,事事憑藉他們的道理逼朕就範!朕設立了內書堂,是因爲想要那些能夠陪朕讀書論詩,卻不會指手畫腳彰顯他們能耐的人!朕外派宦官監軍鎮守,是因爲祖制勳貴不得預大政,但朕不能全信那些嘴上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的大臣!他們口口聲聲祖制,不就是想着獨霸……”
“皇上!”
儘管朱瞻基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但張越的卻越來越心驚肉跳,到最後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直到朱瞻基的聲音一下子戛然而止,他這才鬆了一口氣。有些話聽着不要緊,但有些話入耳卻是要命的。他很清楚朱瞻基看慣了朱棣那樣的天子,對於文官把持朝堂的現象必定是不以爲然。否則,儘管宦官從永樂年間就開始擡頭,但若不是內書堂,日後也不至於掌管批紅大權走上前臺。誰能想到,皇帝心中積憤已深?
“皇上,若是爹爹知道皇上來花園卻生氣了,必然要責罰我們侍奉不周。”
聽到這個清亮的聲音,不論是此時已經按捺下怒氣的朱瞻基,還是正在心中飛思量的張越,都忍不住循聲望去,卻見天賜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兩人中間,正仰頭望着那位至尊天子。這會兒,天賜像模像樣地躬身一揖,隨即才直起腰來。
張越被他這一本正經的語調說得一愣,旋即心中一動,徐步上前笑道:“皇上剛剛不過想了些煩心事,你既然說讓皇上不要生氣,可有什麼法子讓皇上消火?”
一旁的張菁早聽人說過天子一怒是多可怕,剛剛看到朱瞻基那臉色鐵青低吼暴怒的樣子,心裡想起戲文上皇帝們專愛砍腦袋的那一幕幕,頓時有些替貿然開口的天賜緊張。聽張越上來岔開了話題,她頓時眼珠子一轉,旋即搶在前頭說:“前頭就是家裡射箭用的直道,不如讓天賜爲皇上表演射藝?別看天賜年紀小,箭術卻十分了得呢!”
朱瞻基原以爲張越要訓斥幾個小孩子,正要嗔他多事,可沒想到他忽然問了這麼一句,於是暗覺有趣,索性負手而立,想聽聽小傢伙能說些什麼。待到一旁的張菁突然話,他又看見天賜的臉上露出了不加遮掩的躍躍欲試,他頓時生出了十分興趣。
他對於射獵的興趣絕不遜色於琴棋書畫,當了皇帝的這些年,對於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時時練習箭術,他還一直心存惋惜。
“好,朕便看看,你的箭術有多了得!”
儘管有樑楘這樣一個飽學的先生,但大約是家學淵源,天賜在文課上的天賦要遠遜於武課。把皇帝引到了那兩旁遍栽楊柳的直道,他就吩咐兩個誠惶誠恐迎上來的家將去取弓箭,又讓人在直道旁邊的菜畦中安設箭靶。等到弓箭送上來,朱瞻基親自拿過一看,現竟不是尋常少年習武用的樺木小弓,而是一把頗具分量的柘木弓,再看那箭靶遠達四十步開外,頓時動容。畢竟,眼前這孩子尚不滿十歲。
儘管是在英國公園,拿着弓箭的又只是一個小童,但王瑜仍是帶着兩個錦衣衛近前護衛。而張越見天賜單膝跪下從朱瞻基的手中又接過了那把柘木弓,隨即大步到了箭靶前,竟是二話不說脫掉了外頭那件不方便的鴉青色大團寶相花盤領右衽袍子,他頓時吃了一驚。正尋思這孩子平素極其講禮,這會兒怎麼偏忘了前去換衣裳這一條時,就看見張菁已經是迅疾無倫地抖開了一件箭袖給他罩在了身上,又嗔怒似的埋怨了他幾句。
“朕小時候的時候,每逢皇爺爺親教射箭,也會雀躍不能自已。”
“臣小時候身體孱弱,每逢練武拉弓的時候卻得費上好一番力氣……只不過,杜先生督導得嚴,能夠在每日偷得餘暇練武,也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張越有意提起杜楨,朱瞻基這會兒卻也不以爲意,見天賜已是翻身上了一匹小馬,隨即慢慢疾馳了起來,他不禁嘉許地點了點頭:“朕也覺得,文武全才,以儒入武,以武養文,這纔是正道……好!”
就在他這個好字出口的同時,張越也看到天賜已經縱馬在直道上疾馳了出去,隨即彎弓連射。聽得三聲裂帛般的弓弦疾響,他就看到那三箭全都穩中箭靶紅心,頓時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