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中置京衛上十二衛,永樂中又置京衛上十衛,合在一塊,這二十二衛就有超過十萬人,但如今距離上一次北征又已經好幾年過去了,京衛之中烏七八糟的事情漸漸增加,吃空額扣軍餉,種種弊政不足爲外人道。而真正想要出頭的,無不是削尖了腦袋試圖調到三大營去。要知道,無論是出巡還是校閱,都是京營佔先。
就連肯定是要承襲陽武伯爵位的張起也有這樣的打算。他如今已經是羽林前衛的指揮僉事,在軍中廝混了這麼久,再加上他爲人大大咧咧,誰都處得好,很有一大批朋友。這些天不少人在他耳邊叨咕,讓他趁着堂兄張越正在兵部,設法調到京營去,他的心思便有些活絡。可回家之後母親東方氏再絮絮叨叨一提,他立刻就生出了相反的心思。
自個一家人幾乎就沒給三弟張越幫什麼忙,他和大哥張超還老是添亂,這回父親身受重傷,又是三叔特意過去照料,如今一有難處就想到了人家,這叫什麼事?
“大人,大人!”
正在羽林前衛駐地的衛所裡頭閉眼小憩的張起被這急促的叫喚驚醒,擡頭一看是自個挑在身邊的親兵,頓時沒好氣地一腳踢了過去,因板着臉問道:“什麼大不了的,吵了我睡覺!”
那親兵也沒工夫去揉被踢得生疼的腿,趕緊說道:“大人,門外有人來找,說是您三弟!”
“拉倒吧,這會兒什麼時辰?”張起瞅了一眼銅壺滴漏,隨即沒好氣地說,“我家三弟可是兵部左侍郎,這會兒還沒到午飯的時候,怎麼可能從衙門跑到我這兒來。再說了,咱們羽林前衛是頭等閒散的地,就是皇上出宮也是用的錦衣衛,他來找我幹嘛,你可別聽那些人胡說八道,尋老子我開心……”
“大人,那肯定是張大人。”那親兵想到張越騎在馬上厲聲吩咐的情景,再想想那張和張起有些相似的臉,連忙又補充了一句,“是小的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若不是,您摳了小的這雙眼珠子去!”
“你怎麼不早說!”
張起這才一跳起身,一面走一面急急忙忙整理衣服,也不管那親兵忙不迭地追在後頭。一路到了最外邊,他就看到了張越正牽馬站在那兒,連忙更加快了步子衝上前去。因他這一茬正好是兵營輪值,並不能回去,張越回來這十天,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人。於是,甫一打照面,他竟是情不自禁地抱着了張越的雙肩,隨即嘿嘿一笑。
“我還以爲是有人誆我,想不到真是三弟你!嘿,在外頭一呆就兩年多,瞧着人竟是又瘦又黑,可身子倒是壯實了許多!你這個大忙人怎麼有空到我這兒來,要是公事,你差個人過來,難道我還敢不應你這個兵部堂官的召見?”
張越原本心中有事,可沒想到張起一見面就是這麼連珠炮似的一番話,頓時啞然失笑。見張起比自己高了半個頭,虎背熊腰異常魁梧,無論說話還是其他都帶出了典型的武將派頭,絲毫不見世家子弟的惺惺作態,他倒覺得更爲親切。
“沒事我也不會來找你。二哥,你在這羽林前衛景況如何,上下可服你,可能調動人?”
原就知道張越爲人縝密,必然不會沒事跑到衛所來尋自個,可聽到張越問這些,張起不由得愣住了,躊躇片刻方纔說道:“我在這兒已經好些年了,上下當然服我,再說咱們張家又是將門世家,就是幾個指揮使也不會不給我面子。可是,調動軍馬這種事……”
“不是讓你調動軍馬,只是讓你挑選十幾二十個妥當人,幫我一個忙。”
張起這才鬆了一口氣:“如果是那樣,自然好辦得很。隨便開張條子說是讓他們去城中辦事,誰也挑不出理來。三弟你說吧,什麼事?”
儘管不是嫡親的兄弟,但打小几個人一同長大,情分自是不同,張越從前是不願意牽扯兄弟,如今這當口卻也顧不得了。畢竟,這一檔子事牽扯的不但是宦官,而且還有勳貴,張起這個陽武伯嗣子既然能使喚得動人,便是最好的幫手。把張起拉過來耳語了幾句,見其先是驚愕,隨即便是惱怒,到最後就露出了咬牙切齒的表情,他就輕輕拍了拍他的臂膀。
“二哥,這件事情就全靠你了。”
“放心,我親自帶着他們去辦,決計不會出半點紕漏。”
兄弟兩個大手一握,張越便再也沒有多說,反身上馬便疾馳而去。一路從崇文門大街拐上東長安街,隨即過了玉河北橋,遙遙便瞧見了翰林院,他此前沒交代清楚就離了兵部,這下急着趕回去,也就沒有放慢馬速,可一瞥瞧見那邊正好有人出了翰林院,他愣了一愣,手上腳上情不自禁地就使了勁,一下子勒住了奔馬。
張赳此時正從翰林院中辭了出來。庶吉士三年考選,他雖是優等,但授官等等卻也得看大佬們的安排和角力。
父親張信好端端的從文官轉爲了武職,那會兒升任兵部侍郎時到家裡巴結奉承的人立刻絕了跡,甚至他在庶吉士中間也飽受孤立,肯跟他來往的只有寥寥幾人。同是庶吉士,一是繼續留院爲館職,二是往六部都察院,三則是外放。若是他三年留館之後卻仍然外放,這就算徹底靠邊站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今天掌院學士楊士奇來翰林院給庶吉士講課,也宣佈了一應名單,留館的名字裡頭竟然有他!
“四弟!”
因爲喜訊來得太過突然,正在走路的張赳一時沒注意到有人叫喚,待到耳朵又捕捉到了一次聲音,他這才擡起頭,卻瞧見張越正笑呵呵地引馬而立。他愣了一愣就趕忙快走幾步上去,見張越跳下馬來,他忍不住瞧了瞧天色:“三哥這是出去辦事?”
“剛從外頭回來,瞧你這走路的高興模樣,是翰林院的名單下來了?”
“嗯,我授了翰林院修撰。”
張赳一時高興,也就順口說了出來。可話纔出口,他突然想到張越剛剛這一句問得蹊蹺,不禁瞪大了眼睛,隨即本能地問道:“三哥,莫非是你……”
“和我沒關係,你在庶吉士這三年的考評裡頭都是優等,留館是應當的。如今大伯父轉了武職,家裡就是你我還是文官,我還等着你將來助我一臂之力呢!”張越瞧着張赳稚氣盡脫的臉,不禁想起了當初他傲氣十足的樣子,心想小傢伙這十幾年變化真大,不等張赳說話就問道,“對了,你是今天得到的消息?”
儘管張越一口就否認了,但張赳哪裡不知道這其中必有兄長的出力,鼻子頓時有些發酸。待聽到後頭一句,他方纔點了點頭:“今天掌院學士過來了。”
“是楊閣老還是楊大學士?”
以閣臣兼任掌院學士,這是永樂朝就開始的規矩,先頭是楊榮,但後來又另加了楊士奇。所以,聽張赳說了是楊士奇,張越頓時想起錦衣衛北鎮撫司那邊的紛亂,當即皺着眉頭又問道:“楊閣老什麼時候來的,眼下可還在裡頭?”
“一大早就來的,聽說是皇上命楊閣老主持甄選庶吉士,所以咱們考問了一天,剛剛散去。楊閣老和小沈學士又留我勉勵了幾句,這會兒人還在裡頭。”
得知楊士奇一大早就進了翰林院,人根本沒出來過,張越頓時長長吁了一口氣。此時此刻不是追究那許多的時候,他當即扳着張赳的肩頭說:“四弟,幫我個忙。你回去翰林院,設法求見楊學士,對他說……”
把北鎮撫司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見張赳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他便肅聲提醒道:“記着,務必告訴楊閣老,皇上已經派人去召見了顧都憲!另外,你自己看情形說話,着重點透一點,這事情到了這地步,如今被趕下場的人太多了,誰也不知道會發展到什麼地步。再說顧都憲是他舉薦的人,若有不測之禍,那就是大閃失。”
張赳不比張超張起,父親又長年不在身邊,雖是長房長孫,多年下來也變得極會看人眼色。他和張越相比起來算是科場不利,但和那些五十開外方纔取中進士的相比,已經算是極其年輕了,相差也就是在閱歷,而不是其他。張越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個的尷尬處境上。他和張越一樣,同樣是勳門子弟出身,但卻是文官。
“我立刻就去!”瞧見張越點點頭,隨即便轉身上馬,他不由得一下子牽住了張越的繮繩,“三哥,你現在去哪?”
“楊閣老有你通知,另一個要緊人犯有二哥派人去幫忙捕拿,我這會兒就先回兵部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總不能讓某些不樂意的人看見我上躥下跳。”張越策馬過來,居高臨下地看了張赳一眼,咧嘴笑了笑,“小四,這趟跑完腿之後,你立刻回家去。橫豎你還沒有正式授官,不必等到散衙時分。今天的事情可以對大伯父說一說,他總會明白如今什麼情勢!”
瞧見張越一點頭,隨即揚鞭就疾馳走了,張赳不禁感到心裡有些悵然。但緊跟着,他就立刻轉過身朝着翰林院大門快步走去。等到了掌院學士的小閣,門前的皁隸瞧他的目光自然極其古怪——剛剛離開,這會兒又貿貿然去求見,哪個翰林庶吉士敢這麼沒規矩?然而,這會兒的張赳可不是平時那個規規矩矩的世家公子,在掌院學士的小閣前被人攔了一攔,心急火燎的他幾乎差點發火,最後還是楊士奇聽到動靜,他才順利入內。
過了翰林院和鑾駕庫,再往前疾馳一箭之地就是長安左門,在此前的一條小巷轉彎,第一座衙門就是兵部了。張越緊趕慢趕踩着門前的下馬石下馬,剛剛站穩,一個門子就一溜小跑迎了上來,跪下磕頭之後就開口說:“大人,張尚書剛剛出去了,臨走前吩咐衙門上下,若有事則聽大人囑咐。”
得知尚書張本竟然出去了,張越頓時爲之一愣,但也沒說什麼二話,徑直進了門。直到一路進了三門,他才招了隨侍自己的皁隸上來,直截了當地問道:“張尚書什麼時候出去的?”
“就在大人出去之後不久,聽說是禮部尚書胡大人派人過來,說是有要事相商。”
此時此刻,張越便打發了那皁隸出去,心中沉吟了起來。儘管閣臣都已經是封了大學士以及三公三孤,甚至掛上了六部九卿的要職,但在實權上頭卻還不能完全壓制六部,於是內部雖也有彼此不服,在外頭大事上則是素來一致。就比如蹇義夏原吉,幾十年的尚書當下來,可說是不黨而黨,自有一羣唯他們馬首是瞻的人。而猶如胡濙張本這些洪熙宣德方纔上臺,但也資歷頗老的大佬,則是自然而然攏成一團。
張本和胡濙應當是已經聽說這會兒北鎮撫司那邊的情形,於是一塊商量去了,既然如此,爲何杜楨就會一個人前去,就算楊士奇一早講學翰林院不在內閣直房,楊榮楊溥金幼孜呢?
外頭已經安排下去了兩茬,張越也不願意因爲一丁點猜測而廢了打算。有些事情是他回京之前就開始謀劃的,因爲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發動,他更相信,相比自己的預備,面對今天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別人只會應對得更措手不及。不知道北鎮撫司是否還會有其他突發事件,若是有,皇帝恐怕屆時也不願意回宮,興許會到哪家散散心……
“來人!”
仁壽宮小佛堂。
永樂皇帝朱棣既信道,也信佛,準確地來說,所有能幫助他平緩心緒亦或是戰場大勝的,他都願意信,所以就有了靈濟宮,所以又有了一個接一個的西藏活佛法王。而張太后這信佛也是從朱高熾當年那艱難的太子生涯開始的。此時此刻,她一遍遍唸誦着多羅密心經,許久才睜開眼睛從蒲團上起身。
“瞻基的性子我是知道的,縱使雷霆大怒,也必定是戴綸不曉事!”
身爲國母,張太后對於風骨之類儒臣景仰的東西並不感冒,看了看一旁侍立的範弘金英,以及另一邊滿臉沉靜的朱寧,她這才深深嘆了一口氣。
“爲了一個不曉事的人便要連累朝廷棟樑,實在不值得!皇帝若是回來了,我自會對他說。金英,陸豐讓你一同去查的事情怎樣了,可有頭緒?”
“回稟太后,確有頭緒。”金英趨前一步磕頭行禮,猶豫了片刻才說道,“事涉內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