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的夜晚不止是張越沒過好,冷冷清清的永平公主府更是沒一個人有心思過節。自打萬壽節過後,這裡就完全封閉了,一應菜蔬肉食供給都是從外頭送進去,其他的人一律不許進出,幾乎變成了一個死地。畢竟,趙王朱高燧在外頭還有一個兒子和幾個女兒,但永平公主卻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只禁令歸禁令,不少人還是打通了各種門路,因此每到夜間,後門就常常有黑影憧憧和竊竊私語,都在商議安排着各自的後路。
“公主,喝口茶吧。”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永平公主頓時回過了頭,看見是乳母趙媽媽,她方纔擱下了手中的筆。兒子被禁錮的兩年,她已經蒼老了許多,而這半個月煎熬下來,她的頭髮更是幾乎白了一半。看見書桌上那厚厚一摞稿紙,她不禁咬牙切齒地笑了起來。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兒子,如今兒子既然死了,那麼別人也休想好過!就是她捅出這事情肯定沒好下場,她也得拉着人陪葬,她的那些哥哥們休想舒舒服服過日子!還有張家,她的兒子就算死了,她也不會就此放過張家,尤其是張越,反正她什麼都沒了!幸好文官當中也不是鐵板一塊,幸好她還找到了一個肯出主意的人,那些手段很快就能奏效的……
此時天氣炎熱,她捧起茶盞咕嘟咕嘟一飲而盡,然後又迷離雙眼翻閱着自己這些天寫的東西,每看完一張便用指甲在上頭掐出一道印痕。然而,約摸看了十幾張,她就感到眼皮子直打架,繼而便迷迷糊糊伏在了桌子上,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旁邊的趙媽媽低低叫了幾聲,待發現她完全沒了動靜,這才擡手擦了擦額頭上那一層細密的汗珠,隨即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低聲對外頭說了幾句話。
寂靜的夜色中,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溜進了正房,另外一個則是站在門口望風。不一會兒,裡頭便傳來了一聲彷彿堵在喉嚨口的悶哼,緊接着便有窸窸窣窣翻檢東西的聲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貓着腰的人影溜了出來,其中一個手中抱着一個包袱,另一個赫然是趙媽媽。腳下踉蹌的她才走了幾步,就忽然絆着了什麼,結結實實一跤跌倒在地,還不等滿心緊張的她爬起來,她就只覺得胸口一陣發悶,腦際忽然轟的一下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她這一倒,前頭的那個人頓時回過了頭,看清趙媽媽赫然是跌在地上爬不起來,他便沒好氣地撇了撇嘴:“都已經到這份上了還出事故……說來也是,小時候公主還是吃你的奶長大的,剛剛做那種事難免虧心害怕。我說趙媽媽,以後多多上香積德就行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孃的,真一跤跌暈了?怎麼可能……喂,趙媽媽,你趕緊起來,要是錯過了外頭的車,你就在這個鬼地方繼續呆下去吧,到時候可是什麼責任都你擔!”
他彎下腰使勁搖了搖趙媽媽,發現無論如何都沒有動靜,他頓時慌了神。蹲在那裡猶豫了片刻,他立刻站起身來,抱緊了手裡那東西就急匆匆地往外走。這會兒天色已經異常昏暗,夾道兩側只有高高的圍牆,空蕩蕩的看不見任何人影。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身後彷彿有人跟着,於是少不得幾次三番回頭,可卻不見任何鬼影子。
幾乎是一溜小跑到拐過了彎,遠遠地看到那兩扇直通后街的黑油大門,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的他打開大門,見門外停着一輛馬車,就連忙走上前去向那車伕遞上了包袱,又低聲說自己已經完成了所有該辦的事。上車的剎那,他彷彿看到那車伕對自己笑了一笑。
次日一大清早,下人們照例早早起牀料理各種事務。只是如今永平公主脾氣愈發古怪,不得吩咐,丫頭們誰都不敢貿然進那院子,除了趙媽媽之外也就是其餘三個心腹媽媽能進出。這會兒三個人瞧見院門緊閉都覺得奇怪,雖說誰都知道永平公主這些天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頭,隨隨便便進去恐怕是招罵,可喚了好幾聲沒人應答,爲首的甘媽媽便乍着膽子推開了門,結果腦袋一探進去就看到一個黑乎乎的人影仆倒在正房門前的地上。
這下子,三個人情知不妙,連忙衝進去查看。發現趙媽媽已經沒氣了,她們更是全都恐慌了起來,在正房門口輕聲敲門呼喚無果的甘媽媽更是直接闖了進去。
“老天爺!”
第一個衝進去的甘媽媽只看了一眼就給那情景嚇了個半死,隨即腳下一個不穩,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後頭兩個人收勢不及撞在了她身上,可一看清屋子裡的光景,也都嚇得連連後退。饒是她們都是打從燕王府就跟着永平公主伺候的,見多識廣,到底曾經見過一兩次此類事情,可誰能想到之前李茂芳是這麼死的,如今永平公主還是這麼死的?
高高的樑柱上垂着長長的白綾,那個身穿大紅袷紗衫子的人便直挺挺地掛在那上頭,兩隻套着精緻鳳紋雙蝶繡鞋的腳仍然在微微晃動着,瞧着讓人毛骨悚然。
“完了,咱們都完了!”坐倒在地的僕婦甘媽媽撕心裂肺地嚷嚷了一聲,“公主這一去,咱們都得陪着殉葬,就是想活命都不能了!”
另兩個中年婦人也都是永平公主身邊的執事媽媽,一聽這話,那臉色頓時唬得煞白。她們名分上是下人,可這些年錦衣玉食,家中子侄也都謀了好差事,別說是死了,就連吃苦也極少,否則如今也不會一心想着尋後路。可是,這事情還沒個結果永平公主就死了,她們怎麼甘心跟着一塊完蛋?兩人對視一眼,幾乎同時想到了外頭的趙媽媽。
“甘姐,還沒到這個關口呢,咱們總得想想法子!趙媽媽平日裡不陰不陽,卻是個精明人,這會兒怎麼會剛巧倒在門口人事不知?我看她絕不像是被嚇的,肯定另有隱情。倘若真是她做的耗,那株九族也是她的勾當,和咱們無關!”
地上那甘媽媽也是一下子給嚇糊塗了,此時立刻醒悟了過來,急忙連連點頭。三人在屋子裡商量了一陣,竟是誰也沒想到去放下那個吊在屋樑上的人。好一會兒,計議停當的她們方纔覺察到這一點,於是兩個人手忙腳亂地上去放人,另一個則是再次出了門去。等到放下了永平公主,確定這位金枝玉葉完全沒了鼻息,而趙媽媽也確確實實斷了氣,她們自是更加堅定了心中的打算。
橫豎是死無對證,哪怕是死馬當活馬醫也得搏一把!
就在公主府上上下下的人尋思如何才能逃過一劫的時候,方銳也是一大早就離開了漢王公館。自打那天見過張越和萬世節,他一直覺得心緒不寧,七上八下幾天沒睡好覺。既擔心張越不答應,又擔心兩人遷怒於自己的弟弟,更躊躇的則是自己如今根本沒臉登英國公府大門,萬萬完不成枚青所說之事。想着想着,他不免心情激憤。
爲什麼偏偏他就這麼倒黴,好容易遇上肯用自己的漢王世子,偏那位世子那麼短命?如今倒好,說是下個月韋妃生日,他竟然被人差遣來採辦江南絲綢,難道他就是爲了做這些,這才丟下弟弟,這才丟下先生教了十幾年的仁義道德?
清晨的街道上已經很是熱鬧,該上朝的文武百官都已經上朝了,該坐衙的官員都已經趕去了衙門,該出城種地的,該吆喝生意的,該下門板做活的……林林總總的人都已經開始了新的一天。心裡不舒服的方銳一點都不想在這種嘈雜的環境中再耽擱下去,遂乾脆繞進了一條沒什麼店鋪的寂靜巷子。當喧囂如潮水般從耳畔退去時,他又長長吁了一口氣。
苦苦掙扎了這麼多年,絕不能這會兒放棄!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感到身後彷彿有人,還不等他轉頭,頸後就着了重重一下。他幾乎本能地伸手朝牆上扶了一把,可卻沒能撐到看見下黑手的人就暈了過去。等到他仆倒在地,後頭兩個大漢便繞到了前頭,一個補了一下,繼而用麻繩麻利地把人捆了個結實,又塞了一團布在方銳口中,後一個則是抖出一個大麻袋把人裝了進去。
“喂,你剛剛下手可有準數?”
“放心,不過是敲暈了這傢伙而已。倒是你,裝麻袋的時候小心些,別把人憋死了!”
“跟了這傢伙那麼多天,要不是他今天心不在焉,這機會還不至於那麼容易。我看他是虧心事做得太多,走路竟是比錦衣衛還小心……對了,找個地方把人藏上一陣子不好麼,幹嘛還要送出海去?”
“少爺這麼吩咐的,你我照着辦就是了。聽說是南京那位劉大爺要往海外走一遭,少爺覺着捎帶上這麼個讀書人正好。嘖嘖,讀了那麼多書偏喜歡搗騰陰謀詭計,這傢伙真是可惜了!要我說,他弟弟就聰明,有少爺和萬大人照應着走正道,多順心!”
說說笑笑的趙虎和向龍輕輕鬆鬆扛着麻袋從另一頭出了巷子,早有馬車在此接應。馬車在街上兜兜轉轉了好一陣子,方纔拐上了宣武門大街,然而,經過豐城衚衕時,他們卻險些和巷子裡頭馳出來的幾騎快馬撞了個正着。眼尖的趙虎一眼就看見了那邊頭一家掛起的白幡白燈籠,不禁看了一眼向龍。
難道是永平公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