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已經年紀大了。但逢年過節,裘氏還是更喜歡親自動手,這一回更是給張越準備了整整一個三層食盒的糉子。豆沙糉、香菇糉、蓮子糉、赤豆糉、綠豆糉、白米糉……一色都是用一片小箬葉包成,不過兩個手指頭大小,青翠碧綠異常可愛,而且都是全素。張越接下謝過之後,又到書房中見了岳父杜楨。對於杜楨提到的撤軍之事,他自然是直言不諱。?
“岳父,安南雖說在唐以前一直隸屬於中國,但畢竟之後一直因爲在邊陲而不服王化。皇上派兵之初,因爲安南僞王無道,安南百姓不少都是極其高興的,可因爲大明將安南直接變成了交阯布政司,而且派在那兒的鎮守太監馬騏又胡作非爲,那些叛黨有了可趁之機,又煽動百姓,所以常常一呼百應。如今黎利雖說被擒,可要知道,英國公之所以在平安南之後三次出鎮,正是因爲叛亂的土官實在是層出不窮。一朝小安不但要調回大軍,而且還要調回黃福尚書。實在是短視了。”?
“你說得沒錯,但我看楊勉仁和金幼孜的意思,這交阯乃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駐軍消耗重大,戶部連年供給已經吃不消了。”?
見張越要說話,杜楨便擺了擺手,臉上的表情更加肅重:“皇上自然是不會想着丟掉這塊地方,但難保以後如何。長治久安不能只靠黃福尚書一個人,也不能靠你們張家一門,必須得有一個長遠策略。你之前提過交阯的軍略,如今不妨再好好想想籌劃一下,此地有何用,如何長效安撫,如何派官如何鎮守,這一條條再整理一遍,我再和你參詳參詳,到時候由我替你遞給楊勉仁。”?
想起自己從前那次越過兵部尚書方賓直接提了交阯之事,方賓因此好些天沒給好臉色看,張越哪裡不知道老岳父這是一片好意。內閣四人當中,杜楨楊士奇偏文事,楊榮金幼孜偏武事,雖說這只是約定俗成,但不到不得已的時候,也沒必要打破這規矩。?
“是,我明白了,回頭就去仔細考慮周全。”?
“那好,時候不早。你趕緊回去,莫要讓家人等急了!”?
杜楨知道張家晚上必定是閤家團聚,便打發了張越先回去。可人前腳剛走沒多久,他忽地想起今天皇帝親自過問了兵部的事,彷彿是指兵部尚書趙羾一人忙不過來,還要再加一人署理。可是,眼下兵部事務還不算多,難道另有其他意思?想到金幼孜向自己暗示,就連禮部尚書呂震也因爲女婿出錯倒過黴,如今他在內閣,張越在朝中上升空間有限,而且翁婿同朝容易讓言官抓着把柄,不若外放知府磨練幾年,他不禁挑了挑眉。?
在朝中步履維艱,在外頭卻是海闊天空,他何嘗不知道?眼下皇帝的身體大不如從前,動輒暴怒發落人,張越遠遠離開自是可以擺脫這是非圈子。可是,這事情哪裡是他說了算!?
傍晚時分的街頭已經沒有多少行人,一來是宵禁在即,二來則是因爲今兒個乃是端午。但凡有條件的家裡都是準備了菖蒲酒雄黃酒和糉子,熱熱鬧鬧過一個節日,因此少之又少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張越自然也不例外。在經過西四牌樓前時,他不經意地擡頭一看,結果發現那根已經呈現棕黑色的旗杆上懸着幾顆人頭。?
雖說是秋後大辟,但若是遇上刑部都察院和錦衣衛官會決死囚,往往也不挑什麼季節。只不過,這旗杆上的腦袋卻不屬於什麼犯了死罪的庶民,而是四個貨真價實的朝廷命官。就在兩個月前,監察御史王愈和刑部主事、錦衣衛兩位百戶一塊,總共四個人會決死囚,誤殺了四個無罪之人,事情捅到了御前,結果四人全部抵命,當日於西四牌樓棄市。如今兩個月過去了,那四顆腦袋還是高高懸着,對於朝廷官員都是一個莫大的警示。?
“少爺!”?
張越正尋思雖說是錯殺償命,但那被錯殺的四人家屬卻已經是無法補償,恰是聽到了這麼一個聲音,遂回過了神。看見胡七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竄了出來,他心中一動,連忙下馬上前。彭十三知道這兩位必定有事要說,就攔住了要跟上前的牛敢四人。?
“事情如何?”?
“已經看住了,那個方銳如今已經不是什麼要緊人物,只要找機會就能拿下他。”?
“那就好,找一個最好的機會下手。”?
見胡七點頭,張越知道這種事情交給專家他完全不用操心,心裡也就放下了一樁心事。和這種執迷不悟鬼迷心竅的人沒什麼話好說。在這種最關鍵的時候,只能選擇造一點假象把人先弄出來,然後直接送走,也省得日後麻煩。至於送到哪裡去,他也已經有了主意。?
“對了,有件事情你回頭讓袁大人好好查一查,詹事府的一個書吏悄悄藏下了不少東宮官丟棄不用的草稿,如今人已經讓少詹事鄒大人趕出去了。鄒大人惦記着以前那些人的下場不願聲張,但我覺着此人雖聲稱是貪圖用這些墨寶去換錢,但天知道是否有別的名堂。這也是大事,不可小覷,畢竟詹事府裡頭都是東宮的人。”?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胡七很是警覺,答應之後更是仔仔細細詢問了一番。他掌握着袁方手下的一半暗諜,只是一直沒有找到相應的機緣正式進入錦衣衛,因此對於這件涉及東宮的案子,他自然是極其上心。一面說話,他一面看着四周,見此時路上幾乎沒人通過,他望了一眼那旗杆上的腦袋,沉吟片刻便決定多羅嗦幾句。?
“少爺,自打先頭你被都察院彈劾過一次之後,那邊袁大人就一直讓人盯着那頭。左都御史劉觀深得皇上信賴。太子卻不太喜歡他,先頭監國的時候還曾經言辭申飭過,可那會兒皇上反而特意從北京下手詔,責太子不該折辱大臣。之後此人雖犯錯,但又再次提拔使用,極其好財貨。此人雖是文官,卻不得不防。先頭誤殺無罪人而死的監察御史王愈乃是劉觀的親信,誤決死囚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這回袁大人瞅準了機會把他和錦衣衛兩個礙事的百戶一塊除了!這事情袁大人不讓我說,可我覺着。還是不瞞着您的好。”?
聽到這話,張越方纔恍然大悟,心頭愈發沉甸甸的。這麼多年來,他也不知道受過袁方多少恩惠,可說是還都還不清。哪怕父親張倬和袁方真是過命的交情,這一次又一次的相助也遠遠超過了尋常長輩對晚輩的愛護。輕輕吁了一口氣,他便壓低了聲音。?
“這樣的事情以後也別瞞着我。你在那邊記得讓袁大人凡事小心,務必保重!”?
胡七如今又蓄了濃密的大鬍子,還掛着張家護衛的名頭,時不時會出現點個卯,但更多時候則是在外頭奔走,並不常在張越身邊出現。等到他悄悄離開,張越便迴轉身上了馬,心中卻還在猜測着袁方的打算,這一路上自是一言不發。進了武安侯衚衕,他方纔收回了亂七八糟的思緒,駕着馬在自家西角門前停了下來。?
“三少爺,英國公夫人來了,不但帶了小少爺和小姐,還有珂姑娘!”那門房滿臉堆笑地說過之後,又對一躍下馬的彭十三擠了擠眼睛,“彭大叔的娘子也一塊來了,這回正在上房陪着一塊說話呢!”?
“她三天兩頭過來,還值得你特意說?”彭十三卻從來不是臉皮薄的,此時便滿不在乎地笑道,“再說,她原本就是一心惦記着這兒,大過節的大夥兒一塊熱鬧熱鬧也是應該的。我和她已經是老夫老妻了,你小子別老想着打趣!”?
張越早就習慣了彭十三天馬行空的說話口吻,可此時聽到老夫老妻四個字,正下馬的他險些一腳踩空了馬鐙。好容易在平地上站穩了,他就沒好氣地搖了搖頭——彭十三和靈犀成婚不到半載,這就成了老夫老妻,那他呢??
因家裡頭如今沒有長輩,王夫人又和杜綰最是相熟,每每過來便是直接到西院上房,這一次也不例外。自打李茂芳一死。她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今天索性把張珂一塊拉過來散心。看見張越進門行禮,又說從杜家帶來了糉子,她便笑了起來:“端午節就是到處包糉子吃個熱鬧,幸好我知道你們這兒必有人送。今早我去宮裡見太子妃,得了幾個香袋和五彩絲絛,她特意提了一句讓分給晚輩,我剛剛一圈下來正好分給了幾個小的。越哥兒,你過來。”?
情知如今太子妃張氏代爲主持六宮,張越聞言自是絲毫不意外,於是聽了王夫人最後那句話,他雖不解其意,仍是上前了兩步。見王夫人一把扯下他腰上的那枚玉佩,隨後拽着他往旁邊挪了挪,他更覺得奇怪。直到杜綰親手在他腰帶上掛了一個香袋,他才醒悟過來。?
“蒼朮、白芷、菖蒲、山柰、雄黃、冰片、樟腦、雄黃……這些都是驅蟲防病的,小五特地囑咐每十天換一次裡頭的藥,端午節期間疫病多,總得有個預防。”杜綰笑吟吟地看着張越,隨即指了指滿地亂走的幾個孩子,“衙門裡頭進進出出都是人,你可別過了病氣給孩子。我特意多做了好些,再加上琥珀和秋痕的,足夠你替換了!”?
張越這才醒悟到滿屋子的中藥味道從何而來,遂拿起那個香袋瞧了瞧,見針腳細密,更是想起了杜綰親手給兒女做的那一身身衣裳。他這一愣神的功夫,屋子裡又進來了好些人,一時間又是團團行禮又是彼此說話,恰是沸反盈天。即便是原本默不作聲的張珂,也因爲幾個年紀相仿的姐妹拉着,面上漸漸有了笑容。?
就在這滿屋子熱熱鬧鬧預備過節的時候,外頭卻傳來了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三少爺可在,外頭有兵部衙門的人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