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不用在總兵府前頭吹冷風,而是能坐在暖和的大廳中,這對於商人們來說不啻是莫大的德政。而德慶樓的東家掌櫃以及上上下下的夥計也同樣異常興奮,儘管忙得連奔帶跑四下裡照應,甚至熱得前胸後背都是汗,但這是完全值得的。
那位小張大人隨手一指,這天大的好事情竟然落在了並不起眼的德慶樓身上。日後自家的酒樓坐實了宣府第一的名聲,生意可不是蒸蒸日上?
儘管多了第二次機會,但由於有更多的商人趕到此地,再加上擔心有人只出價到時候卻交納不了糧食,因此張越藉口德慶樓中座位有限,特意將開中之日往後延遲了三天,又用巡撫大印發出榜文,規定每個商戶必須繳納五百石糧食的保證金。
之所以是糧食,是因爲永樂朝雖然鑄過一些錢,但主要並不是在民間流通,而金銀又不是官方貨幣,寶鈔形同廢紙,因此哪怕麻煩,他也不得不索性用上了糧食這一如今最急需的商品作爲抵押。若商人成功拍下鹽引,則到時候這五百石糧從應納糧中抵扣;若未能拍下者,則官府於明年秋後加一分利償還;若拍下不買者則直接沒收保證金入官。好在趕來的商戶都有所預備,於是,宣府四大倉再次出現了瘋狂解糧入庫的場景,那情形蔚爲壯觀。
所以,今天再次主持開中的張越卻沒有多少緊張。他可以料想得到,有了上次的例子,這一次商人恐怕都乖覺了,價錢自然會更高。
將兩淮兩浙和長蘆鹽分成存積和常股,他是搬的後人智慧,只不過這原本是用來應付大明鹽政窘境的法子,眼下被他加以改頭換面。以往是直接定好開中價格,然後爲了籌糧,根本不管是否預支了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鹽場出產。如今卻由戶部將每歲各鹽場預計出產按照一定份額分派到各個衛所,覈定開中數量和底價,然後由商人競價價高者得,如此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守支。而每歲留出三成的存積份額,就可以應付大規模軍事行動時的開中。
但是,這些都得建立在邊患不多的基礎上。換言之,要不是爲了資給邊鎮鞏固邊防,直接實行鹽商專賣制度也可以,何必搗騰那麼多名堂?而且,如果邊患太多頻繁開中,商人必定會把在鹽價上吃的虧轉嫁給百姓,所以歸根結底卻還是得看軍隊的。
“大人,時間到了!”
聽到身後牛敢的提醒聲,張越便站起身來。他此時所處的位置乃是正中的高臺,因此這一站自然是四面光景盡收眼底。老調重彈地說了些俗套話,他便沉聲宣佈開始。眼見幾個特意挑選出來的書吏四下轉悠,從商人手中將一份份文書收好後直接貼在了正中的白板上,又看到那些商人個個臉色緊張,甚至還有人用帕子擦汗,他便不露痕跡地瞥了一眼太原府王家的方向。只見那個面色蠟黃的老者和別人一樣面色潮紅,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其他的事情。
有了上次的例子在,這一次的價格可謂是再次一路飆升,頭一個報出來的價格竟然是三石五斗。在這種從未有過的高價刺激下,原本氣定神閒的幾個大商也有些受不住了,寂靜的大堂中漸漸響起了嗡嗡嗡的聲音。
更讓人心驚肉跳的是,三石五斗之後的價錢仍是居高不下。報出一長串名字之後,方青掐着手指頭算了算,發現被認購的鹽已經達到了四萬引,而價格卻仍在兩鬥以上。即便張越答應他的兩千引鹽乃是在正項以外,他也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即便與會的商人們都吃夠了守支的苦頭,這也太瘋狂了!但這也怪不得商人們,一斤鹽可以賣到三百文,一引鹽四百斤也就是十二萬文錢,若是買米至少可買百多石,利潤極其豐厚,但再高的利潤也抗不住數十年排隊苦苦等候輪支,誰不願意出高價買現貨?
原本納糧的倉鈔不能轉讓,因此鹽商只能守支到底,如今既然定下了寄名轉讓的制度,不少暫時交不出五百石糧的商人也都在德慶樓外頭等着消息。這官府限定的日期是明年二月前必須完糧,若是裡頭的價高了有人報了卻吃不下來,他們豈不是能夠合夥分一杯羹?於是,那底樓大堂前緊閉的兩扇黑漆大門纔開了一條縫,一夥人就蜂擁而上圍攏了去。
見人人都嚷嚷着問底價是多少,那個出來張貼榜文的書吏頓時後退了一步,緊跟着才輕咳了一聲,神氣活現地挺起了胸膛:“都聽好了,這次的最高價是三石五斗,最低價是兩石七鬥!”
儘管人羣中吵吵鬧鬧,但這個大嗓門的聲音大夥兒卻聽見了。縱使有沒聽清楚的,旁邊人無不在重複着那兩個驚人的數字,一時間,整條大街都彷彿炸開了鍋似的,三五十個不得其門而入的商人有的驚歎,有的拍巴掌,有的搖頭嘆氣,有的咬牙切齒,對面幾個剛剛供人歇腳的小茶館幾乎都空了,人們彷彿只有站在寒風裡頭才能讓灼熱的腦袋清醒下來。
德慶樓斜對面的一間廉價小茶館中還有那麼三四位客人,只是那人聲鼎沸的場景也影響到了這個僻靜的地方,就連夥計也在門口探頭探腦瞧熱鬧。于謙坐在靠櫃檯的一桌,這時候拿起茶盅一口喝乾了已經淡而無味的茶水,臉上卻露出了躊躇之色。這時候,旁邊一桌兩位客人的議論聲也隱隱約約傳了過來。
“那位小張大人還真是好本事,翻手爲雲覆手雨,這次籌糧恐怕得是上次的三倍左右!”
“原本是京衛還要開中繼續籌軍糧,這次恐怕是用不上了。其實看皇上的架勢就該明白的,開中一次六萬引淮鹽就已經是大手筆,一下子又加了六萬引……嘖嘖,這不是明擺着讓小張大人把事情做到底麼?那幫商人還真像是見了肉的惡狼,要是齊心些,價格怎麼可能會擡的那麼高?”
“商人重利,怎麼可能齊心?你聽說了麼,北邊韃靼聽說正在起內訌,不少部酋之類的頭頭都對阿魯臺抗拒我大明天朝心存不滿,所以打發了特使向我朝示好呢!要我說,指不定不用皇上親自出徵,韃子就不攻自破了!”
“這事情我也聽說了,據說人如今不在總兵府,而是在小張大人那裡……”
聽到這裡,于謙頓時更是眉頭緊鎖,撂下幾文茶錢在桌子上,旋即站起身出門。他在茶館門口略一駐足,瞧了瞧那邊人頭攢動的情形,繼而就在心裡深深嘆了一口氣。這一次加上前一次,張越已經籌集到了約摸十五萬石的軍糧,按照之前兩次北征的消耗來看,差不多夠大軍使用一個月,大大減輕了從南邊轉運的負擔。問題是,這鹽價水漲船高可會牽累百姓?
儘管如今人尚住在客棧,但于謙是試御史,自然也去見過都察院派駐宣大的巡按御史,所以他這消息即便算不上十分靈通,卻也不至於閉塞。此時此刻,他更感疑惑的是,倘若是韃靼部酋派了特使過來,自當第一時間立刻上報朝廷,怎麼會是民間先有了傳聞?
帶着這疑惑,他便安步當車地走回了自己投宿的客棧。剛剛拐進那條小巷,他就注意到那座不起眼的小客棧門口赫然站着好些騎馬人,不禁心中詫異。等他快到的時候,卻只聽一聲叱喝,那些人卻都轉向了他,旋即竟是圍了上來。
要不是有人提醒,陸豐壓根就忘了當初除了他和張越,還有一個于謙也跟着來到了宣府。此時此刻傲慢地端詳着面前這個年輕人,他忽然挑了挑眉:“於御史不是在開平麼,什麼時候悄悄回到了宣府?你先前已經建了功,這次回來也好歹得和咱家和小張大人打個招呼,怎麼也算有緣不是?還是說,於御史這回乾脆是盯上了咱們,所以打算暗中監查?”
來宣府的一路上,于謙和同行的陸豐統共也只說過不到十句話,這會兒對方咄咄逼人地質問上來,他不禁皺了皺眉,旋即才拱手道:“回稟陸公公,開平糧儲已經檢視完畢,下官奉劉總憲之命暫時留在宣府協助柳巡按,至於監查二字,下官作爲試御史,原本就是本分,談不上什麼暗中。宣府官員若有不法事,下官自當一應奏聞!”
陸豐原還不當一回事,此時聽於謙竟然如此說,不禁勃然色變,忍不住狠狠捏着手中馬鞭的柄,旋即便冷笑了起來:“好,好,果然是今年剛剛中了進士,年輕氣盛得很!但是你別忘了,都察院確實管着監察百官,可你還不是正式的御史,而且要說監察,都察院怎麼都蓋不過錦衣衛和東廠去!你就好好監察吧,到時候看是誰監察誰!”
撂下這番狠話,陸豐就狠狠地在馬股上抽了一鞭子,當先疾馳而去,其他人連忙拍馬跟上。于謙望着這一行遠去的背影看了一會,並沒在意這十幾匹馬揚起的土兜頭兜臉灑了自己一身,良久才轉過身拍打着身上的塵土。一擡頭,他就瞧見自己的書童大寶一手牽馬一手提一個大包袱站在拴馬石前,那客棧赫然是下了門板,透過縫隙還能看到裡頭晃動的人影。
“公子,那掌櫃太可惡了,吃這些錦衣衛一嚇就說這裡容不下您這樣的大人物,硬是收拾了行李把小的趕了出來!”
“人家是良善百姓,怎麼惹得起錦衣衛?”于謙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隨即開口問道,“咱們在這裡住了好幾天,房錢飯錢可曾結清?”
大寶早知道于謙的脾氣,此時見他發問,遂連忙解釋道:“全都結清了!那掌櫃原本說不要,可小的知道您一定不肯,所以一共算給了他一百六十文錢。”
既然結清了房錢,于謙就沒有多說什麼,當下也不上馬,卻是轉身順着小巷往外走去。陸豐那番話嚇不着他,自從他決定接受楊士奇的推薦進都察院,便有了寵辱不驚的心理準備。只不過,就算陸豐手握錦衣衛,可如今正值宣府多事之秋,又怎麼會偏偏注意到他?
轉遍了整個西城,于謙主僕愣是沒找到一個可以投宿的客棧。倒不是陸豐發話讓人留難,而是那些大客棧幾乎都被趕來宣府的商人們給包下了,於是衆多小客棧就給其他的販夫走卒佔滿了,除了十文錢一夜的大通鋪,一百五十文錢一晚的上房,要找一間客房竟是比登天還難。眼看天色漸晚,滿心不高興的大寶乾脆攔在了于謙身前。
“公子,要不咱們去找小張大人,或者去找柳巡按,總得先把這一宿對付過去再說!這文武不相統屬,總兵府不能去求,都是文官,總該互相幫一把纔對!”
于謙倒是想去見見張越,順帶問清楚之前剛剛聽到的傳言,但一想到自己如今還肩負劉觀的使命,他便打消了這個主意:“那就去找柳巡按吧。”
張越卻不知道于謙正因爲被逐而在四下尋找住處,日落時分,他方纔從總兵府出來。儘管他如今這個頭銜是巡撫宣府地方贊理軍務,和總兵府不相統屬,但他自忖年輕,再者武安侯鄭亨老成持重幫助尤多,因此這樣的好消息,他自然第一時間登門稟報。想到鄭亨剛剛又驚又喜的模樣,他不禁微微一笑,捏緊了那張記載着確切數字的紙片。
穿過總兵府門前的牌坊,繞過那道照壁,他看見牛敢和張布牽着馬迎了上來,便快步走了上去,沒邁出幾步就聽到斜裡傳來一個嚷嚷聲:“大人,好消息!”
張越連忙轉過頭,看見是今早出去辦事的趙虎,不由得笑道:“看你這激動的樣子,什麼好消息?”
趙虎也顧不上什麼禮節規矩,死活把張越拉到了一邊,旋即壓抑着聲音說:“皇上把壽光王打發去鳳陽皇陵守陵了!壽光王不服氣,跪在乾清宮前嚷嚷出了不少漢王的陰私之事,結果被雷霆大怒的皇上下令杖責。據說皇上親自監刑,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杖,總之連那青石路面都給染紅了!”
他一面說一面興奮地舔了舔嘴脣,隨即又壓低了聲音說:“袁大人遞了消息來,說是皇上彷彿有些回心轉意,大概很快就能把杜大人放了!”
張越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眼中旋即閃過一絲狠戾的光芒。自從這麼一個驕橫恣意的皇孫惹上他開始,已經有多少年了?算計過他的朱瞻坦已經死了,那麼這次也該朱瞻圻嘗一嘗什麼叫做一擊致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