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昨天的晚宴不歡而散,因此陸豐這天並沒有出門,而是呆在了屋子中冥思苦想——想要殺人滅口又怕強龍難壓地頭蛇,反而被汪大榮抓住更大的把柄;想要暫時妥協拖延以後再想辦法,他卻又咽不下這口氣。於是,他手中的那支狼毫筆就遭了殃,最後硬生生被拗成了兩截。然而,當程九一陣風似的衝進來,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之後,他登時愣住了。
張越不聲不響到了寧波府?他居然在路上遇上了汪大榮,還無巧不巧地正好遇刺?最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天子劍斷了?
臉上陰晴不定了一陣子,他忽然劈手丟出了手上那兩截筆,拍了拍雙手站起身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幸好咱家今天沒跟着汪大榮出去,否則不但要受這麼一場驚嚇,而且還得擔着天大的干係!不過話說回來,皇上賜了隨身多年的佩劍給張越,除了咱家這個親自去頒賜傳話的人,其他人知道的應該不多,這汪大榮卻一嗓子喊出什麼天子劍斷了……”
一旁的程九立時恍然大悟,旋即湊趣似的說:“甭管他什麼用心,總之是壞了小張大人的事!只不過,既然是貨真價實的天子劍,這回劍斷了,汪大榮這一嗓子又吼得人盡皆知,小張大人這一道關坎只怕是不好過去呢!”
“誰說不是?”陸豐笑着整理了一下衣冠,隨即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皇上多疑,而且還喜怒無常。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能把他捧到天上,討厭一個人的時候卻能把人踩在泥裡,解縉就是最好的例子。當然,除此之外還有用完了就殺,比如說紀綱……不過這事情也沒準,皇上擺明了是不喜歡張越太過於文弱,所以纔會讓他去殺人,那次從青州回來,張越命人懸硝制的首級於旗杆,彈劾的人那麼多,皇上偏偏就喜歡,若是知道前一次他力阻倭寇的事情只怕會更高興,說不定這次的事情也就一笑過去了,畢竟誰能料到他遇刺……”
說到這裡,見程九瞪着眼睛聽得仔細,還在那兒不停地點頭,他不禁沒好氣地在那腦瓜子上頭一拍:“多學着一點,你如今還年輕,十二監頭頭的位子以後說不定還有希望!不說這些了,汪大榮既然已經殷勤地把人請了過來,憑咱家和張越的交情,怎麼也得去好好瞧一瞧安慰一番,順便督促這地方官員好好追查。”
在這麼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中,朱瞻基派來的四個護衛都只是受了一點皮肉傷,滑溜的胡七更是毫髮未損,只有張越被震裂了虎口。相形之下,汪大榮的八個護衛竟是死了兩人重傷兩人,其餘都是輕傷。所有人都是在最近的藥堂中處理傷口上了藥方纔來到汪府休整,少不得又有人往範家報信。畢竟,傷勢最嚴重的是背上中了兩枚手裡劍的範兮妍。
汪府西院廂房中,那位特地請來的傷科名醫仔仔細細把着脈,那眉頭蹙成了一個結,最後竟是連連搖頭。看到他這個光景,張越不禁心中一沉。
“真的無從設法?”
既然是提督市舶司的汪公公請人,又嚴厲警告說事關重大,那大夫哪裡敢不盡心竭力,此時連忙解釋說:“大人,這暗器上淬了很厲害的毒,我雖然精於傷科,但對於這毒術實在是沒什麼研究。如今看這位姑娘的脈象,體內彷彿有兩種毒,我是無從下手。這用毒的法子千變萬化,若不是真正精通的人,亂用藥反而更糟糕。”
兩種毒?張越猛地想起自己給範兮妍吃過的那一顆黑色丸藥,正想拿出那個錦囊時卻又改了主意,當下便問道:“既然如此,你先想個辦法讓她甦醒過來。還有,這寧波府內有什麼擅長解毒的大夫,你告訴汪公公,讓他派人去請。”
雖然不能藥到病除,但讓人甦醒過來的手段這位大夫卻有大把,此時少不得精心選擇了一樣損害最小的——儘管他認爲不管怎樣牀上的這位姑娘都希望不大——等看到她悠悠醒轉了過來,張越告誡他不得說出範兮妍已經甦醒的事實,對外只說她仍舊昏迷不醒命在旦夕,他連忙滿口答應,知機地告退了出去,免得自己無意間聽到什麼有的沒的。於是,在臨出房門前他很是納悶地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某個小廝。
甦醒過來的範兮妍發現自己俯臥在牀,背上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心裡不禁有些黯然。瞥了一眼站在牀前的張越,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他背後的那個丫頭身上,想起那時候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三個丫頭義無反顧地擋在了張越身前。搖搖頭竭力擺脫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思量,她艱難地伸出右手輕輕搭了搭左手腕脈,良久,她那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漸漸變成了一種難看的死灰色,旋即死死咬住了嘴脣。
“張公子,請幫我記一下藥方。”
“你說。”
見張越只有這短短的兩個字,她不禁愣了一愣,但隨即就把心一橫:“丁蘿蔔三錢、萬年青二錢、青木香三錢、七葉一枝花二錢……”報完了一長串藥名之後,她頓了一頓又說道,“除了先前敷的金瘡藥之外,再取散血芹、魚腥草研末和豬苦膽汁調敷在傷口。”
見張越點點頭就出了門,而那個丫頭則是留了下來,範兮妍不禁微微失神。忽然,她感到冰涼的腳邊多了一個溫暖的腳婆子,這才發現那個丫頭正在忙忙碌碌。不消一會兒,她的腰腿上又多了一牀厚厚的被子。而裸露在外的背部和肩部也被人細細包裹好了,只有露出兩處可怖的傷口,最後手中也被人塞進了一個小小的銅製湯婆子。
好容易忙完了,秋痕看見範兮妍正盯着自己瞧,不禁嘆了一口氣。雖說討厭這個舉止輕浮的範家小姐,但這會兒人家身受重傷的性命也未必能保住,她何必和人家過不去?想到這裡,她便在牀沿上坐了下來,口中說道:“這南方沒有火炕就是不方便,只能用這湯婆子暖着,若是冷了還請范小姐告訴我,別傷好了卻凍病了可不值得。少爺已經讓那位汪公公去請最好的大夫,你儘管放心。”
聽着這關切的安慰,範兮妍只覺冰冷的身子稍稍有了些暖意,隨即低聲說道:“多謝姑娘了。若是我待會服藥之後沒法醒過來,請你告訴你家少爺,市舶司東邊啓聖街有一座三進小院,裡頭的大槐樹底下埋着一隻木箱子,裡頭那些東西興許是他要的。”
說到這裡,她也不去看秋痕那大驚失色的表情,自失笑了一聲。她就是太自以爲是了,滿心以爲自己捏着人家的痛腳人家就奈何不得,卻沒想到她自己的身份也就是一個棋子,並不比那個飯桶高貴到哪兒去。這樣一箭雙鵰的事情,就怕上頭知道了想必也是樂見其成?只是,迷迷糊糊間看到的那驚天一箭……他爲什麼要幹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張越到堂屋吩咐靈犀和琥珀守在這裡不許任何人進去,隨即寫好了藥方吩咐田文親自去抓藥。正打算回身進門,一個小廝一溜煙跑上前來報說陸公公範大人都到了,和自家老爺一起正在花廳坐等,他方纔跟着其往那邊行去,心裡仍在思量這次詭異的刺殺。想到如今人人都知道他那把天子劍斷了,他不禁皺了皺眉頭。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真是晦氣!
儘管汪府裡頭住的乃是一位太監,但豪奢軒敞絕不遜色於範家大院。出了二門順甬道來到正廳,他便看見中間懸着金字大匾,其上寫着“富貴堂”三個字,旁邊一行“兩淮都轉運鹽使司都轉運使王勳亮書”。廳堂中書案桌椅字畫齊備,但那引路的小廝卻腳下不停,只帶着他往左邊側門走。掀開門簾卻是鵝卵石鋪就的小徑,恰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到了盡頭方纔是一排三間廳,掛着厚厚的大紅夾簾子。
“範大人居然讓令千金鞍前馬後地跟着,獻殷勤獻到這個份上還真稀罕。”
“我那女兒至今還生死未卜,汪公公你這風涼話是什麼意思?要不是你在任上惹來仇家,連累了我女兒和小張大人,怎會鬧出這樣大的禍事,還弄斷了皇上欽賜的天子劍?”
“好了!你們兩位都消停些,如今要緊的是追查,是善後!既然知道那是天子劍,就該知道這不是輕易能糊弄過去的事。小張大人過不去這坎,我們也全都危在旦夕!”
尚未進門,張越就聽到裡頭傳來了陣陣爭吵聲。發覺這一字一句都是衝着所謂的天子劍,他不禁哂然一笑,隨即打起門簾徑直入內,口中卻淡淡地說:“有勞三位擔心了,弄斷了皇上欽賜的佩劍乃是我的疏失,若是有怪罪也自然是我一人承擔。當務之急是追查刺客來源,無論是否倭人,都得好好查清楚才行。”
說話的同時,他少不得暗中留心三人的面色。果然,話音剛落,汪大榮便鬆了一口大氣,旋即便陪笑着說一定讓寧波府官員好生追查,而陸豐則是愣了一愣,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惟有範通的反應最是激烈,他竟是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大人,聽說小女傷勢危重……她留在這裡卻是不妥,不如我將人接回去?”
見範通朝自己連連打眼色,張越卻彷彿沒看見似的,深深嘆了一口氣:“范小姐如今身受重傷,這命在旦夕之時,還是先不要挪動的好。大夫已經開了藥方,說是隻要不動,她興許還能多拖延幾天,但對於那劇毒卻是沒有法子,所以她至今尚未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