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衚衕英國公府。
從昨兒個晚上下半夜開始,無數丫頭僕婦便在北院門前來回奔走忙忙碌碌。儘管離着大概的日子還有一個月,但四位經驗豐富的穩婆和一位醫術精深的大夫早早地住在了家裡預備着,也幸好如此,大半夜的方纔能夠及時趕到。如今已經天亮,但正房裡傳出來的一條條訊息卻很有些不吉,於是連帶進進出出的女人們也都是個個死沉着一張臉。
幾位姨娘這會兒都在隔壁院子的西廂房裡等消息,雖說心中各有各的打算,但面上少不得是一幅極其關切的模樣,有的還悄悄地拿帕子擦眼睛。良久,角落裡方纔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咱們幾個一直在這兒等着也不是辦法,要不再去那邊問問?”
“有什麼好問的,沒看見人家鍾姨娘那幅嫌棄咱們的模樣,再去還是沒臉!”
這話一出,其餘人的臉上也露出了贊同的表情,但附和的卻是一個沒有。適才心直口快說的那一位見無人響應,頓時露出了訕訕的表情,只得藉着喝茶把那份驚懼壓了下去。所有人心裡都清楚,王夫人治家多年,看似不哼不哈,但真遇上了事情卻毫不手軟,當初陳姨娘悄無聲息說死就死了,甚至連個死因都不分明。良久,方纔有第二個人嘀咕了一聲。
“咱們當然是盼望夫人平平安安,鍾姨娘說起來也不過是在擔心罷了。她能有今天全都是夫人地提拔,離開了夫人她算什麼?沒孃家又沒兄弟幫襯,難道還指望能扶正?只是夫人一把年紀了,老爺又不在,若是有什麼萬一……”
話還沒說完,一個丫頭就急急忙忙地衝了進來,還不等站穩就嚷嚷道:“諸位姨娘,將軍府老太太和幾位太太奶奶來了,這會兒怕是已經到了二門。鍾姨娘守在上房外頭脫不開身,還請各位趕緊去迎一迎!”
見那丫頭撂下這話就一溜煙跑了,幾位姨娘面面相覷的同時,心裡不無惱火。然而,雖說將軍府的人並不是這英國公府的主子,但誰都知道那位老太太是老爺夫人也要敬一頭的,於是儘管不滿,衆人也只得抿了抿鬢髮披上了避雪的斗篷大氅,出了院子沿夾道趕去二門。冒着風雪好容易到了地頭,她們就看到一行人正在管家榮善的引導下往這邊走來,居中坐在肩輿上地正是顧氏,連忙各自上前行禮。
由於天氣的緣故,顧氏一連好些天都是呆在自家的上房東暖閣,幾乎不曾挪過窩,但今天一大早得到英國公府急報,她再也顧不上什麼天冷下雪,急急忙忙就坐轎子趕了過來。此時面對這羣鶯鶯燕燕的請安問好,她實在無心理會,只是連聲催促那四個上來接手的婆子趕緊擡起肩輿進去。
跟在後頭地馮氏和東方氏從東角門進來走了這一路,雖說都穿着避雪斗篷,手上還捂着手爐,但也已經感到身上凍僵了,更是不會對這幾個姨娘有什麼好聲氣。趙芬原本就不樂意跑這一趟,此時只顧帶着丫頭揚頭往裡頭走,只有李芸稍稍慢了半步,答了衆人的禮。
雖說只是這麼區區一聲。但這幾位平日就低一頭地姨娘也感到涼透地心裡有了些暖意。連忙簇擁着這位將軍府地大奶奶。七嘴八舌地道起了內中地境況。李對王夫人這位堂伯母並沒有什麼太深地感情。只想到對方一把年紀卻仍是爲了綿延子嗣而掙命。心中就有一種莫名地觸動。竟是忍不住想到了之前剛剛生下一個兒子地香。
就算婆婆之前再不高興。但那畢竟是張家第四代地頭一個男丁——即使是庶出——老太太那時候滿心歡喜。當即就發話上下人等對香改了稱呼。隨後又賞了尺頭。雖說早就預備好了金銀鎖片。但她還額外令人去鑄一尊小金佛讓重孫子貼身帶。又催着張攸給孩子起名。面對這些情形。儘管李原本就希望香一舉得男。但心裡總有些不是滋味。
一羣人前呼後擁地來到北院上房。惜玉忙帶着幾個丫頭迎了上來。親自將顧氏攙下了肩輿。不等顧氏開口問話。她便低聲說道:“剛剛穩婆使人捎話出來。說是夫人如今年紀大了。身體不如那些年輕婦人健壯。再加上先頭剛剛產下一胎。還未調養好就又有了喜。比常人兇險更大。這回早了一個月。若是運氣好興許母子都能保住。夫人從昨晚上開始便腹痛不止。早上已經破了羊水。只是這會兒還是沒生出來。似乎沒力氣了……”
這後頭地話惜玉再也不敢說。而顧氏更是悚然而驚。英國公張輔離京之前特意登門讓她多多照應。後來王夫人又傳出了有孕三月地喜訊。她更一直讓人時時探望。安胎期間。她也沒少打發人往廟裡頭送供品燒香點長明燈。一直太太平平。誰能想到王夫人臨到生產地時候竟然還是這般不順!沉吟片刻。她當即便一意要進產房去。馮氏和東方氏苦苦相勸也沒用。
“這女子臨盆沒個家人在身邊難免悽苦。英國公不在。她孃家人也都在任上。我不進去照應誰去照應?什麼血光。我一個老婆子還怕這些?你們都在外頭等着。有什麼事情我自然會讓白芳出來吩咐你們!”
撂下這話。顧氏便吩咐白芳扶着自己進房。一入屋子關上房門。她就聞到了房中那股艾草清香和淡淡地血腥味。脫去身上沾有雪粒地妝花絨大氅。又在銅盆中淨了手。換上乾淨鞋子。她方纔來到裡間地牀前。這會兒幾個穩婆忙得滿頭大汗。而王夫人已經喊嗓子嘶啞。連掙扎地力氣也沒了。面上絲毫沒有一絲血色。
顧氏自己生過一個兒子,也曾經幫着幾個姐妹生產過,深知此時若一個不好便難以挽救,急忙吩咐手足無措地碧落去預備老參片給王夫人含着,旋即方纔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宛娘,都已經這個時候了!既然你先頭不顧艱險要生下這個孩子,事到臨頭怎麼就這麼放棄了?你想想,他爲了這個孩子盼了多少年,你又等了多少年!不要聽什麼保大人還是保孩子,只有你們母子全都平安,他回來之後纔會高興!難道你預備不要這個孩子,還是預備他生出來就沒了娘?”
王夫人此時只覺得耳朵嗡嗡
儘管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但顧氏這不管不顧的嚷嚷她楚了。想到入門地時候張輔就已經有兩房妾侍,她一個剛滿十四歲的大小姐一下子成了當家主婦,歷經好些艱難;想到當初張輔隨父出征的時候,她苦心維持着偌大一個家;想到公公戰死沙場之後,張輔毅然決然戴孝上陣,那時候他對她說了什麼?
“你還年輕,我若是死了敗了,你就改嫁吧!”
那時候她是如何回答的?
一瞬間,她只覺得腦海中轟然炸響了一團驚雷,陡然之間又有了力氣。雙手緊緊攥着那浸滿了汗水地布條,她一下子迸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地吶喊。
恍惚間,她彷彿看到了那時候自己拽住繮繩時的堅定表情,彷彿看到了張輔在馬背上留給她地笑容。
哇——
“宛娘,是男孩,是個男孩!”
恍恍惚惚的,王夫人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又驚又喜地嚷嚷,隱隱約約還聽到了微弱的哭聲。此時此刻,疲倦疼痛和難以名狀地困頓全都席捲了上來,她甚至來不及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就頭一歪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手中抱着孩子的顧氏見此情形不禁大驚,連忙吩咐穩婆上去查看。其中一個嫺熟地試了試鼻息和心跳,連忙回頭說道:“老太太不用擔心,夫人只是一時脫力昏過去了,幸好不曾大出血,待會兒喝一些蔘湯,待醒過來之後好好調養,一定能緩過來。倒是這孩子出來得晚,還請趕緊抱到東邊耳房先讓大夫去瞧瞧,夫人這兒自然有我們照應。”
情知懷裡這孩子是英國公張輔唯一的子嗣,顧氏只得強自按捺下對王夫人的關切,又仔細裹好了襁褓,這才從裡間出來,經堂屋來到了東邊耳房。儘管舊例是婦人生產只請穩婆不請大夫,但英國公府用了重金延請,那位回春堂中的名醫也只好勉爲其難應了。剛剛聽到嬰啼,他就鬆了一口氣,見有人打起簾子進來更是忙站起了身。
“大夫,還請看看這孩子骨骼身體如何!”
耳房中也燒着暖炕,倒不虞着涼。那位中年大夫伸手接過孩子,仔細查看了一番之後就漸漸皺起了眉頭。等重新用襁褓將孩子裹好,看見顧氏那眼睛死死盯着他,他不禁輕輕咳嗽了一聲:“因爲是未足月而生,再加上夫人生這一胎年紀大了,羊水破了之後在孃胎裡又多呆了一些時候,這孩子先天自然是有些不足。恕我直言,這孩子體質孱弱,以後一定要好好調養,即便如此……只怕這壽數比起尋常孩子……”
想到王夫人年過四旬仍然勉力要生下這一胎,如今這大夫偏又如此斷言,顧氏只覺得心中陡然而生一股憤懣,但她立刻就冷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臉色發白的白芳,她便沉聲吩咐道:“今兒個的這話不許出去混說!”
情知這孩子地重要,她思量片刻便抱着孩子對那大夫說:“既然大夫剛剛說了這些話,那以後這孩子還請多費心,他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少不得都要勞煩你。這先天不足後天補,我有個孫子小時候亦是這般多病多災,長大之後卻全都帶過去了。”
面對顧氏的炯炯目光,那中年大夫忍不住心中一突,隨即趕緊連聲答應。而顧氏抱着孩子出了東耳房,心裡就冒出了一個念頭——自家幾個孫子固然是好的,但只要榮國公張玉這一脈還有男丁,就算皇帝再不滿意張張兩家,也不好選擇別支入嗣英國公府。與其讓那兩家不成器的兒子將來敗壞了國公府的名聲,還不如指望這孩子能像張越一般挺過來!
盯着那張皺巴巴的臉,顧氏不禁喃喃自語道:“孩子,你娘九死一生才生下了你,你可一定要爭氣!”
得知王夫人母子平安,英國公府上下人等全都出了一口大氣。惜玉大喜之餘,便吩咐今天在上房內外伺候的所有人等各賞五百錢,又讓人去置辦洗三時的各樣東西,早就預備下的乳母自是將剛剛呱呱落地地孩子抱回屋裡餵養。一番忙碌之後,她少不得把顧氏等人請到正堂奉茶,誠心誠意地行禮拜謝。
“幸虧母子平安,我這一趟也沒有白來。”顧氏此時輕輕揉着發脹的太陽穴,又嘆了一口氣,“她老大不小卻連着兩次分娩,元氣大傷是必定的,飲食調養上頭你多多用心,尤其是坐月子更是不可有半點馬虎。”
“老太太放心,這一個月我一定會好好看着,決不會出半點紕漏。”
就在顧氏準備留下一個人在英國公府照應,其餘人暫且先回去的時候,外間卻忽然有家裡人匆匆來報,說是方水心忽然小產。面對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原本還有些歡喜地顧氏頓時勃然色變。雖說張攸並非她的嫡親兒子,她也不喜歡不懂規矩地方水心,但那肚子裡的孩子終究是張家第三代。平素那邊都照應得好好地,怎麼說小產就小產了?
馮氏見顧氏滿臉寒霜,連忙上前低聲道:“老太太帶人先回去,這兒有我留下照應。”
“那就你留下吧!”
顧氏情知英國公府不能少人,身邊穩妥的人就只有長媳和長孫媳,但李房裡畢竟剛剛多了一個庶子,也只有讓馮氏留下。她這一行急匆匆地走了,惜玉連忙一面讓人撤去殘茶,又給馮氏送上了新茶和點心,因笑道:“剛剛事情太忙,也沒顧得上對大太太說。聽說豐城侯剛剛上奏朝廷,說是交趾叛亂大老爺安撫民心有功,奏請擢升交趾布政使司左參議。”
左參議?馮氏地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心裡直髮苦。即便是擢升到了從四品,但人不能回來,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地方升官又有什麼用?
PS:看到書評區又在爭論某個穿越衆該幹什麼的問題……喂,那是明初,不是士人可以隨便結黨隨便說話,商業大發達海上走私猖獗外加學術科技等等都大有突破的中明和晚明!攤上多疑好殺的朱棣,攤上當初那個森嚴的社會環境,做錯了就是連累一家子人,做什麼事情都要一步步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