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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朱元璋留下了皇明祖訓,但朱棣既然能悍然舉兵靖難坐了江山,自然並不是一個恪守成規祖訓的皇帝。他事事都號稱乃是效法太祖,可真正到了做事情的時候卻力排衆議,無論是遷都還是發兵交趾,抑或是北征還是鄭和下西洋,如是種種大多都是在反對浪潮中推行。只不過,即便是一向乾綱獨斷如他,在張越所提之事上也頗爲謹慎。
一連三天,朱棣都在仁壽宮召見了戶部尚書夏原吉,少不得叫上了始作俑者的張越。一面是掌管國庫十餘年的老臣,對於朝廷的每一分開支國庫的每一點積蓄都心中有數;另一邊則是事先做足了功課,將利弊一一舉例表明。皇帝召見了三天,一老一少幾乎就吵了三天,雖說還不至於針鋒相對,但面紅脖子粗自然是必定的。然而,面對天子一連三天的暖閣賜飯,夏原吉仍是激動得面色通紅,張越自然也只能是一幅感激涕零的模樣。
這都是不對外公開的召見,然而,張越自打從青州殺人回來還不曾有過正式任命,吏部負責銓選的官員倒是問過好幾回,結果都是在尚書蹇義那兒就被打了回來,於是乾脆就裝作沒這回事
。既然如此如此,官員們瞧見張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午門候見,少不得疑惑質疑,暗地裡的議論聲就不曾消停過。
所幸這種情形只是持續了三日,三日之後,當某些官員照例走過午門的時候沒有看見張越候見的身影,議論的風潮方纔漸漸小了些。只是誰都不知道,這天在文淵閣中,蹇義夏原吉再加上楊榮金幼孜等幾個閣臣,卻是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爭執不休。
“臣不同意開禁讓庶民下海,但對於國庫中多餘的香料番藥讓平民博買,臣卻是贊成的。以胡椒蘇木作爲折色俸祿,不少官員根本用不了這許多,也是賣給民間百姓,與其如此,何妨就直截了當一些?平民得利自然會稱頌皇上聖恩,以後若有朝貢使再來,庫房也有地方安置他們帶來的貢物。”一向機敏多智的楊榮如是說。
金幼孜眉頭大皺,卻是反對得最激烈的一個:“太祖皇帝祖訓仍在,若是輕易開海禁,那天下人必定指責皇上爲不忠不孝!商者滑胥,若人人因逐利而去經商,那田地誰來耕種?賦稅正項就是夏稅和秋糧,倘若因爲區區商稅而開禁,豈不是喪失了根本?讓那些奸商往來於西洋中,徒然讓番邦笑話我大明!再說,大宋重海商結果如何,國庫還不是空空!”
然而,和張越爭辯了整整三天的夏原吉卻態度大變:“和我朝相比,宋時農稅更輕,天下米價更賤,三市舶司一年的收入兩百餘萬貫並非虛妄。至於說國庫空空,那是因爲他們的邊患太多,最初是契丹,然後多了西夏和金,再後來還要應付蒙古。再者,宋時冗官乃是我朝的好幾倍,對於士大夫優給太多,所以纔會竭盡府庫。”
蹇義的態度則是中庸一些:“國庫之物若是令平民博買多有不妥,但朝貢使入貢之前,除去必要的貢物,其餘貨物不妨都由民間博買,朝廷不再以瓷器絲綢交換。至於海禁則可以一步步來,如今是許進不許出,不妨先由三地市舶司擇聲譽良好的商家開給引函,由其下海,待試行一年之後再觀後效。臣贊成張越說的一個道理,與其放任庶民偷偷出海逃避賦稅,還不如由朝廷出面定一個章程讓他們遵守。”
倘若不是最後朱棣發話,文淵閣中閣臣和尚書的爭吵恐怕三天三夜也不會消停。看着爭執不下的兩撥人,朱棣並沒有發怒,反而很是滿意,只是口氣卻依舊嚴峻:“既然你們看法不一,如今朕只要你們把舊例全都找出來看,不但是本朝,前朝也不能少。今日之事朕不希望聽到外間有所議論,你們先退下吧。”
雖說無論蹇義夏原吉還是楊榮金幼孜都是飽讀詩書的人,但要把以往的舊例全都找出來,這談何容易?若是有《永樂大典》在也就算了,但《永樂大典》如今還在南京文淵閣,這史冊浩若煙海,他們到哪裡去一條條查證?話雖如此,面面相覷了一會,衆人人仍是齊齊答應一聲告退
。一出仁壽宮,見夏原吉和蹇義聯袂而去,金幼孜便不滿地看了一眼楊榮。
“勉仁,兩位尚書老糊塗了,你怎麼也跟着一起糊塗?”
楊榮和金幼孜都是以才思敏捷聞名,甚至連朱棣北征時,往往也不忘帶上他們兩個文官。金幼孜能夠在馬鞍上寫就一篇絕妙好文,楊榮則擅長贊襄軍機,乃是北征的大力支持者,兩人平素少不了有些別苗頭的意思。此時聽金幼孜竟然直截了當說出這樣的話,楊榮頓時眉頭一挑——我糊塗?我看是你糊塗,你們全家都糊塗!
“幼孜說兩位老尚書和我糊塗不打緊,但你可別忘了,若是皇上認爲這是無稽之談,怎會召我等共議?再說了,皇上之前三天日日召見張越和夏尚書,莫非你以爲皇上就真的不曾仔細考慮過?國庫的情形如何,還能有誰比夏尚書更清楚?”
見楊榮說完這一番話便拱拱手揚長而去,金幼孜那臉色頓時異常陰沉。在原地佇立了片刻,他望見身穿大紅緞繡紗袍的袁方朝這個方向來,立刻冷哼一聲,拂袖轉身從另一邊的臺階離去,卻沒注意到自己的行止全都落在了對方眼中。
此時天氣漸冷,仁壽宮的大門前掛上了厚厚的織金五彩盤龍面子棉絮夾板的厚實門簾,朱棣素來起居見人也移到了暖閣中。暖閣中設有地龍暖炕,雖隆冬亦暖意融融,如今這時節自然不在話下。看到袁方打起簾籠進來,待其見禮畢,朱棣便沉聲吩咐道:“你去查一查,張越之前送進來的幾份書札,杜楨可曾過目。另外,看看他這些天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無鉅細都稟報上來。”
“臣遵旨。”
“還有,他先前在山東遇襲的事情還沒查清楚?”
“啓稟皇上,按察司那兒還未有消息,但據錦衣衛查證,襲擊之人確實是白蓮教教匪,所持火器來自周邊衛所,衛所千戶疏於管理,屬下兩個百戶謊稱火銃報廢,其實是將東西暗自以高價賣了出去,還有吃空餉祿米等等諸事……”
袁方一條條報得極其詳細,但朱棣越聽越是怒起,本能地又想砸東西泄憤,想起之前王貴妃的規勸,這才放下了手。於是,他少不得把滿心怒火都夾帶在了那刀子一般的言語中:“居然有衛所和賊匪勾結?好,很好,派錦衣衛過去將那個衛所千戶百戶押到北京來細細拷問,朕要知道他們爲什麼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朕且問你,漢王究竟於此事是否有關聯?”
“就目前這些消息而言,證據未明,臣不敢妄斷漢王是否有關。”
這是一個很巧妙的回答,倘若袁方答有,朱棣定然不願意相信,但倘若袁方答沒有,他同樣不信。於是,盯着這個自己一手提拔上來,事實證明也異常好用的錦衣衛指揮使,朱棣一如既往地選擇了相信,但卻在他出去之前又多吩咐了一句。
“朕已經決定,由御用監左少監陸豐提督東廠,年後在東安門北設立辦事衙門。你把該調的人先調過去,日後細務上頭聽他調度,但有事情你依舊可以隨時到仁壽宮求見。偵緝百官的事情不可放鬆,不要辜負朕對你的期望,你可明白?”
這早就是袁方意料之中的事,因此他聽了這番話沒有絲毫吃驚,但也同樣沒有花費額外的言語大表忠心,而是極其恭謹地伏地叩首:“臣蒙皇上簡拔於微賤,必定不負所望。”
少說話,多辦事,跟從朱棣時間並不長的他早就摸到了這一規律,更知道皇帝的疑忌心思永遠不可能打消。防着皇太子,防着漢王趙王,防着嬪妃,防着公主駙馬,防着文武百官,如今連用來提防所有人的錦衣衛也要防,張越又怎麼會例外?
於是,回到錦衣衛衙門之後,他立刻找來了沐寧,端詳了對方半晌便乾澀地說道:“皇上已經決定年後建東廠,你這個欽點的掌刑千戶準備好過去上任。雖說張越暗中用了手段抓了他一些把柄,但那還不夠,得有更大的把柄才能把他牢牢捏住,你明白麼?”
“袁頭放心,咱們是有備而來,他卻是毫無準備,自然一抓一個準。”沐寧面上露出了幾分殺氣,重重點頭說,“他一來不是拿我做法子立威,就是先籠絡了我,我少不得好好投靠了他,讓他知道我的用處。只不過,以後我只怕是不好和你見面,有事情還是用暗信傳遞的老法子,畢竟,這北京也有大德綢緞莊。”
自從當初進錦衣衛擔當校尉的時候,袁方就是和沐寧一搭一檔,彼此心意相通配合極爲默契,此時袁方自然不會羅嗦更多。眼見沐寧要往外走,他忽然又開口把人叫住了:“你瞅個空子吩咐胡七他們,讓他們提醒張越做事情小心些。皇上要用他,所以必然就要確保他不朋不黨,以後指不定還會安插探子,讓他凡事多留個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