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鄉下人不比城裡,傍晚吃了晚飯,大多數人家都不捨得點油燈,因此都養成了早早上牀睡覺的習慣,畢竟第二天還要起來耕作,耗到太晚第二天沒精神。可已經是亥時,應該打鼾聲放屁聲夾雜着磨牙聲一片嘈雜的屋子裡,如今卻安靜得很。
這間四面透風的茅屋中住着十二個新鮮出爐的護教勇士,原本應選的時候都是個個爭先再踊躍不過,如今一下子落得睡大通鋪的地步,不少人便有些想不通——畢竟,農忙在即,要不是因爲大夥兒都一心追隨教主,怎麼會拋下那些田地到這兒來應募?如今倒好,教首賓鴻一句話,竟是要立功才能見着教主!
大通鋪上鋪着的都是曬乾的麥秸稈,睡在上頭着實有些硌得慌。角落中的徐二終於忍不住了,一個鯉魚打挺就坐了起來。想到先前舅舅老楊頭說的那些話,他此時此刻終於有些後悔了。報答教主對家裡的恩德那是應該的,可給別人做牛做馬算怎麼回事?
“小老弟,睡不着?”
聽到旁邊那個年紀最大的漢子低沉的聲音,徐二便沒好氣地說道:“說好了是隨侍教主,這會兒竟然變了卦,這算是怎麼回事!咱們在家裡雖說苦些窮些,可比眼下的地步卻要好得多吧,憑什麼跑到這兒來睡大通鋪墊爛稻草!”
他這話聲音極大,其他人也一多半都是沒睡着的,這會兒頓時有好些坐了起來。都是不識字的莊稼漢,平日都大嗓門慣了,這會兒罵起人來誰也不客氣。有的說自己是受騙上當,有的說自己是豬油蒙了心聽人瞎蠱『惑』,還有的則是捶胸頓足想起了家裡的地。
“眼下後悔有什麼用!要說如今的官府好歹有些人模人樣的傢伙,至少去年雪災知道賑濟,今年開春又能貸種子,還獎勵墾荒!聽說那位小張大人可是雷公化身,咱們拼死拼活,不就是求一個公正的世道,爲什麼非要和官府作對!”
話音剛落,外頭就響起了一個兇狠的聲音:“這麼晚了,都在胡說八道什麼,全都好好睡覺,明天還要做大事!一朝入教,以後就都是教裡的人,別惦記着官府的好處!跟着咱們教首大人好好幹,翌日也能有個前程!睡覺睡覺,要是再出聲小心棍子!”
聽到這喝斥,一羣人方纔不情不願地閉上了嘴,然而,眼下誰能睡得着?徐二此時憋着一肚子火氣,遂膽大地悄悄溜下了地,到門口張望了一番,發現那個巡查的人走了,這才調轉身回來,低聲說道:“說話輕點就成,那個人已經走了!”
屋子裡都是來自各鄉各村的人,平日沒其他的優點,就是膀大腰圓能打架有力氣,否則也當不起這勇士兩個字。然而,最初的那種躊躇滿志早就被這茅屋草鋪給消磨得精光,倘若讓他們見着了能施展神技妙手回春的教主,那麼興許他們還能忍受,可眼下呢?
“那位賓教首在樂安劫了人,官府肯定正在追查,會不會牽連到咱們?”
“廢話,官府是省油的燈?這會兒人肯定都派到四鄉去了……咱們這回可真是傻瓜!”
“爲了教主,一切咱們都甘心情願,可賓教首爲什麼不讓咱們見教主?”
“雖說我是一個人吃飽一家人不餓,可這回他孃的也太寒磣人了,哪裡當咱們是勇士?”
一羣人的聲音漸漸又大了起來,徐二頗有些擔心,趕緊噓了一聲示意小聲些。直到瞅見外頭並沒有動靜,也並不見巡查的人回來,他便唉聲嘆氣地說:
“當初我還不知道咱們這佛母會就是白蓮教,也不知道教主就是佛母娘娘。可我舅舅曾經說過,咱們這教主只是行醫救人,在外頭做主的都是那些教首,教主興許是給他們架空了供着。我還不信,眼下看來竟是真的。”
此話一出,屋子裡頓時鴉雀無聲,甚至能聽到外頭的蟲鳴聲。好一會兒,角落裡那個年紀最大的漢子又開腔了:“這位小老弟只怕沒猜錯,此次這位教首大肆宣傳自己在樂安劫人,可曾提到教主一個字?選什麼勇士說不定也不是教主之命,咱們只是給他們騙了!大家想一想,咱們眼下的日子還過得,若是真的被那位教首大人指使做了什麼事而連累家人……”
民間信教的多半都只是講究一個形式,信神固然是一條,但信人又是一條。若不是那位佛母娘娘醫術高明活人無數,民間也不至於如此信奉,這些漢子們也不至於如此信服——他們這些人都或多或少受到過那隻回春妙手的幫助,自然將教主奉作了神明。當越來越多的懷疑和擔心一下子匯聚在了一起的時候,他們頓時有些着慌。
商議了一會,那個年紀最大的白淨臉漢子自告奮勇出去打探,其他人只商議了一會就答應了。於是,月光下頭,一個人影悄悄地從四面透風的茅屋中閃了出來,貓着腰在陰影中小心翼翼地潛行。當他自忖完全脫離了茅屋中那些人的視線時,那身形腳步頓時靈活了許多。
由於當初被帶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頭上蒙着黑布,因此他此時也無法斷定這兒是什麼地方,只能大致判斷這是一個山寨,他試着往下頭走,結果卻看到下山的路有巡查,有哨卡,竟是部署得頗爲嚴密。除了他們那間草屋之外,旁邊還有三四間草屋,而更高處則有十幾間木屋,也就是說,單單他能看到的地方就至少住着上百號人。
彭十三終究不是哨探斥候出身,轉了一大圈就有些頭暈。生怕『迷』失了方向,他正打算悄悄溜回去的時候,卻發覺地勢最高處的木屋裡亮起了燈光。忖度片刻,他便一路悄悄『摸』了上去,好在經過的兩個哨卡竟然都沒安排人。見木屋門口也沒有半個守衛,他連忙繞到了後邊,見那兒有一扇支起的小窗戶,頓時大喜,連忙蹲下身子屏息細聽。
“虧得教主那麼相信那個姓岳的,結果不過是多給了些好處,這地方就歸了咱們。只是咱們到這兒的日子才幾天,如今有了新補充的那些傢伙,只要一個月這兒就會大變樣子。”
“要是讓青霜丫頭知道自己看中的男人居然吃裡爬外,肯定會氣死!嘖嘖,就算教主想到這地方,哪裡能料到我已經帶人先佔了?這卸石棚寨四面絕壁的好地方,若不是他指點了這麼一手,我帶着那麼多人也不好躲藏!可惜,教主沒聽他的話到這兒來,否則她來了便出不去,有了教主在手,以後這教中還有誰不聽我的?”
“以後教首大人只要一聲令下,以後趙、董還有其他人還不是奉您爲主?唐教主這教主之位,遲早也會乖乖奉上。最重要的是,官府就算髮瘋似的在民間搜索,也絕對找不到咱們半根毫『毛』,誰會想到這個已經被廢棄好些年的地方?到時候咱們不妨坐看漢王府和那幾個衙門打擂臺,還可以看着官府抓其他各位教首的人,待到兩敗俱傷的時候便趁機舉事,那時候大事可成矣!”
真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強自按捺繼續偷聽下去的打算,彭十三悄悄退了幾步,然後朝那茅屋的方向原路返回。快到地頭時,他還留心聽了聽其他幾間茅屋的動靜,發現發牢『騷』有怨言的遠遠不止他們那一撥,心裡自然更有了底。
回到自己那夥人的茅屋中,他便半真半假編了一套話,什麼賓鴻越過教主自立門戶,什麼幹了大事稱霸一方,什麼趁勢進擊王圖霸業可待,一羣新鮮出爐的勇士哪裡經得起這番言語,頓時都呆住了,繼而更是義憤填膺。
雖說有人建議趁夜逃走甭替人胡『亂』賣命,但彭十三哪裡肯由得衆人打草驚蛇,少不得說外頭防衛嚴密諸如此類的話,這才激起了衆人的懼意。然而,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這一晚上沒幾個人睡得好覺,四處都是嘆息聲,而他自個兒在草鋪上尋思了一番,最後還是決定暫時按兵不動,等他安排下的人來接應了再說。
直到快天明的時候,他方纔『迷』『迷』糊糊睡着了,可沒閤眼多久就有人進來扯起嗓門叫喊。雖說心裡憋着一肚子火氣,但此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只得慢吞吞爬了起來。見同住一個茅屋裡的同伴也都是個個眼睛佈滿血絲,更多的則是面『露』兇光,他不禁想到了和他們算是一撥,如今安置在其他幾個草屋中的新人。
擒賊先擒王固然是一條路子,但從內部打垮這麼一夥人也是一條路子。要想做到這一點,他首先就得把自己這邊十二個人都給打通了,隨後還得看看是否能打動其他那幾十個“護教勇士”。他昨天看到賓鴻身邊的那些人也不像是什麼武藝高強的貨『色』,而自己這幫人既然是勇士,他闖過的關卡其他人也一樣經歷過,料想本事總還過得去。
“呸,害得老子裝了幾個月孫子,這回非得好好大幹一場不可!”
他自然不是單身來的,劉忠那幾個家丁一直在明裡暗裡接應。到時候裡應外合端了這個地方,他幾個月來的辛苦也就算沒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