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開國不過五十餘年,靖難之役也纔過去了不到二十年,因此各地都司之中從都指揮使到都指揮同知到都指揮僉事,一整批武將不是功臣就是功臣子弟,至不濟的也是曾經在北征南討中建立過赫赫功勳的武將。
而在戎馬一生的朱棣眼中,文官固然能治國,但安國卻仍得靠一批武將,於是重武輕文幾乎是朝廷成例,這地方上的都司更是重中之重。即便以布政使的品級,別說都指揮使,就是見了都指揮僉事亦是往往只有賠笑的份。所以,若非有需要合辦的公務,這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全都不樂意碰在一塊。
所謂驕兵悍將,能夠打仗的武將少不得驕橫。就如同此時劉忠信步在縣衙中走着,手中馬鞭四下裡指指點點,口氣絲毫不客氣。
“你這衙門太破了!雖說文官向來便是精窮,但你可不一樣。我知道英……你家那位低調,最不愛奢侈,但這門面總不能缺了,就好比我那都司衙門倘若也是這個樣子,那其他軍將怎能服膺?指不定以爲這錢都給我自己裝進腰包了!”
“劉都帥說的是沒錯。只不過這安丘縣不富,別說修衙門,做其他事都是捉襟見肘,以後就算有錢我也不敢拿來修衙門。”張越在劉忠身後一步而行,隨眼一瞥就能看見好些正在張望的人,不禁哂然一笑,“就像是先前我噼裡啪啦打了那一頓毛竹板子,人家可都是盼着您劉都帥來,也好教訓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縣令。”
“什麼劉都帥,我可不是那些成天只知道規矩的文官,一句話,只要不是正式的廷參,叫我一聲劉伯伯我才高興!”
劉忠雖依着張越先頭的話,不好吐露出英國公的名頭。但卻不妨礙他擺出長輩的架子。此時,他也順着張越的目光往那些探頭探腦的人望去,忽然提起馬鞭往一個方向指了指,隨即厲聲喝道:“你們衙門難道就只有知縣一個人,其他人都死光了?本都帥特意從青州府趕到這兒巡視,他們不來迎接也就罷了,居然敢躲着不見人?”
那起子人剛剛還在琢磨,這位素來以強橫著稱地都帥一到地頭居然不是興師問罪,這是一奇;張越一路陪進來,兩人言笑盈盈。這是二奇;那幾個看上去軍階都不低的軍官居然還落在張越後頭。這是三奇。所以,此時此刻這一聲喝頓時引來了一陣雞飛狗跳。不一會兒,衣裳整齊的羅威趙明和馬成便趕了來,雖然天氣冷,但他們赫然是滿頭大汗。
“拜見劉都帥。”
這一聲恰是整整齊齊,但劉忠卻只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這才氣咻咻地說:“好啊,想不到你們倒是倨傲得緊。你們知縣大人都出來親迎本都帥,你們竟是一個個躲到現在纔出來,平日料想也都是怠慢憊懶的性子。要是你們在我的麾下,單單這不敬上官之罪便該一頓軍棍!小張越,要不要我給你料理料理他們?”
面對這位過分熱情的山東最高軍事長官,張越不禁心裡苦笑。虧得他剛剛在外頭左右提醒,劉忠仍是一嗓子的小張越,這下子人家就是不明白也得明白了。斜睨了一眼臉色煞白的羅威趙明馬成,他自然知道劉忠也就是擺擺樣子。畢竟。縣丞主簿典史雖然是八品九品不入流,那武官呵斥兩句使得,料理兩字卻無論如何都談不上。
“劉……伯伯言重了。”張越在劉忠那銅鈴般的眼珠子瞪視下,不得不把都帥兩個字換成了伯伯。見劉忠眉開眼笑,羅威三人則是一幅見了鬼似的表情。他不禁微微笑道。“您有所不知,羅縣丞和趙主簿都病了快十日了。這些天都是馬典史忙前忙後操勞公務,所以他們三人才出來晚些。絕非有意怠慢。”
儘管知道這時候張越賣好並非存着什麼好心,但八九品不入流地小官面對一位正二品都指揮使,這種壓力決不好受,因此羅威三人不得不領情,遂連聲謝罪。當走進縣衙三堂地時候,他們仨再也不認爲劉忠此來是爲了泄憤,反倒是覺着張越是有意借這位都帥示威。
然而,劉忠把羅威三人叫來,前後挑了他們一堆堆錯處,哪裡有一絲一毫的武將粗疏樣兒,竟是盡顯官場老油子本色。可到三堂坐下說了幾句閒話,他便咳嗽一聲道:“本都帥此來有要緊公務和張知縣商量,你們暫且退到外頭隨時應候召喚。”
眼見那三個油滑的傢伙被這麼一句話就給攆到了外頭,張越心中不由得暗歎這官高一級壓死人,官高十幾級,那幾乎就是砸死人。正這麼想着,外頭那扇門便輕輕掩上,緊跟着便傳來了劉忠輕鬆的聲音。
“好了好了,這回替你敲打過那三個傢伙,料想他們今後也不敢再起什麼壞心。不過小張越,你讓人捎信給我說什麼佛母降世,卻是糊塗了。”劉忠擺擺手示意張越不要辯解,又往下說道,“我大明禁白蓮教不錯,錦衣衛偵得山東有白蓮教也不錯,但這關你什麼事?上頭有布政司,有按察司,你一個小小知縣,別往這趟渾水裡頭攪和。再說了,那些不過是愚夫愚婦信奉,鬧不出什麼大亂子來,要都司防備就更沒必要了。”
他說着便站了起來,踩着三堂中的青磚地走了幾步,發現那地磚咯吱咯吱頗有些不穩,又盯着磚縫瞧了好一會,這才轉過身說:“英國公讓我照應一下那位杜布政使,這我沒有二話。既奉皇上之命,只要他探得白蓮教巢穴,我立刻就出兵剿滅。至於你這兒有白蓮教宣傳教義麼,你派人盯着就是了,若有大事便派人火速報我,我借個幾百人給你卻沒問題。”
聽劉忠這口氣,張越便知道人家對什麼白蓮教作亂根本是不屑一顧嗤之以鼻,這心裡預備停當的一番話卻不好說。
這也難怪,永樂皇帝朱棣即位以來,用兵遭過兩次重挫,一次是邱福率大軍北征韃靼一敗塗地。但之後朱棣數次北征,別說韃靼,就連瓦剌也被打得落花流水。另一次則是交趾公然抗拒大明天威,結果張輔四徵,原先還算屬國的交趾便成了大明的布政司之一。在大明軍將眼中,外敵都是手到擒來,更何況是跳樑小醜一般地白蓮教?
可是,若他在別處自然可以不管,可他偏偏是安丘知縣,人家在他的地盤上傳道。之後若是作亂說不定也會往他這個方向來。他怎能不防?
好歹有了劉忠的借兵承諾,張越至少稍稍安心了一些,心想自己身邊至少還有個真正打過仗的彭十三。接下來劉忠便問了他一些別的事,旋即又說起如今調在麾下地都指揮僉事孟賢,又笑道:“我倒是沒想到這回皇上會把老孟調到我這兒,他可是正兒八經的功臣之後,我是不敢使喚他。唔,小張越。我可得提醒你一聲,你家裡雖說不是英國公嫡支,可武乃是張家立家之本,別隻顧着和文官交好。這婚姻大事,還是得和咱們武臣纔算門當戶對!”
這顛來倒去怎麼偏題了?
張越此時頗感哭笑不得,於是乾脆也東拉西扯打起了哈哈。待到將劉忠送出三堂的時候,他方纔發現羅威三人居然還巴巴地等在外頭。算算兩人剛剛在裡頭說正事頂多才小半個時辰,倒是閒話說了不少,這一個多時辰的功夫這三個人就這麼在風地裡站着。倒是夠可憐地——但也是活該!
剛剛劉忠還嗤笑着提了有人往都司報信的事,而且不止一撥。這種把上司往火坑裡推的傢伙,眼下不過是讓他們先吃點小苦頭而已!
羅威此時已經明白人家是有意晾着自己,但即使心頭暗恨,此時他仍不得不端着恭謹的面孔上前問道:“劉都帥這是要走?”
“本都帥管着整個山東一攤子的事。你還想留我在這破衙門多呆?”劉忠毫不客氣地嘲諷了一句。這才從一個隨侍軍官手中接過大氅往身上一披。見三人都在地上微微跺腳,他便冷笑道。“本都帥地親隨在雪地裡站上兩個時辰都能一動不動,你們纔等這麼一小會就站不住了。文官果然嬌貴得緊!”
“小張越,我走了,有事情讓人去都司報我。對了,等冬至放假地時候去我那兒,我那兒可有遼東送過來地狍子和熊掌,這人蔘酒也管夠!”
情知劉忠就是這做派,張越便笑着應了,又親自將人送了出去。然而,剛剛出了忠義坊那牌坊,他就只見呼啦啦一羣人衝了過來,爲首地正是胡家婆娘,後頭的春凳上則是擡着胡家父子倆。見着這鬧劇似地場面,他微微一愣便笑了起來。
那胡大海一看到劉忠便嚷嚷道:“姑爹……姑爹你要爲我做主啊,他居然打了我九十杖!”
胡里正卻是不敢如兒子這般隨便喊,畢竟那不是正牌子妹夫,於是便支着手肘微微擡起了身子,帶着哭腔說:“請都帥給咱們做主,不過是芝麻大小的罪名,這縣太爺居然一打就是八十杖,小的實在是冤枉。”
此時此刻聽了這話,劉忠臉都青了。他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掀開胡家父子身上蓋的被子,隨便瞅了一眼回頭就走,竟是不管不顧地翻身上馬。眼見衆親隨也都上了馬,他便衝張越拱了拱手道:“小張越,你這手下留情我記下了。這不知好歹的父子倆要是日後再給你惹什麼麻煩,你給我往死裡打,別顧着我地面子!”說完這話,他便重重一揮馬鞭,那鞭梢頓時劃出了一聲尖銳的鳴響:“沒眼沒皮的東西,都給我滾回去!你們也不想想,要是人家真的要整治你們,這八九十杖打下來,你們還有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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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楨感慨道:“倒是如今的錦衣衛……這個你看看。”
接過杜楨遞來的那些紙,張越看完,當即明白這就是所謂錦衣衛的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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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越笑道:“如此甚好,先生根除白蓮教更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