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二十九

夕陽斜照,草木深深,柔和的光線安靜的照射在屋頂上,清晰的描繪出瓦當上繁複的紋路。

木質的地板上,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慢慢接近,迴廊的拐角,先是一隻黑色的靴子踢出來,然後露出蕩着水波紋路的下襬,接着另一隻腳帶出主人的全部面目——

纖細的高挑少年,兩頰還顯得有些圓潤,下巴略尖,介於孩童和少年之間的年紀,不過這個半大的孩子顯然不似表面那樣稚嫩可愛,尤其是那雙漆黑深沉的眼眸,任何一個人看見,都不會把這個少年當做普通的孩子來看。

他的眉宇間顯露的尊貴生而有之,沒有笑意的臉冷傲肅然,若有若無的陰鬱狠辣之感讓人從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膽寒來。

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年輕人,年紀更大,身材挺拔,步履沉穩有力,微黑的皮膚,堅毅的五官,沉默的神情,給人可靠可信的感覺。

兩人穿過長長的迴廊,在一扇窗戶前,少年的腳步忽然止住,歪過腦袋往打開的窗戶裡看了一眼,他嘴角微勾,冷然的眉間有了一絲的笑意,整個人彷彿瞬間變的慵懶放鬆起來,他在窗臺上支着手肘,託着下巴,淡淡的道:“同僚都走光了,何大人怎麼還在忙?怎麼,效仿孔明,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後得以留名青史?”

那人眉毛沒擡一下,筆走龍蛇,飛快地寫着什麼,晾了少年一盞茶的功夫,收筆,吹乾墨跡,然後整理好書桌,纔看向少年。

秀氣漂亮的眉眼,皮膚白皙如玉,相貌俊美不顯陰柔,冷然的眉峰上挑着,正眼瞧過來,帶出幾分少年人不羈的凌厲氣勢來,這也是一個不能輕易招惹的主。

他緩緩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動作斯斯文文一點也沒有剛纔的眼神那般迫人,這麼一看,好似真的一個謙和的、帶着書卷氣的文官一般。

他走到窗戶前,對着少年微微一笑,然後動作輕緩的關上窗戶,把少年那張略顯鬱悶的臉擋在外面。

窗戶的縫隙完全合上之前,斯文的年輕官員還聽到少年正對身後的侍衛抱怨:“柳木,你瞧,一天天不把本世子放在眼裡,遲早有一天要爬到爺的頭上。”

彼時“何大人”已經走出房間,關門落鎖,看了眼少年,緩緩的舒展了一下身體,一天的勞累彷彿紓解很多,他流露出放鬆的神情,悠閒的說道:“陳謙,你不急着回去麼?牛郎織女相會的七夕之夜,本官記得某位爺可是惦記好久了。”

陳謙和何玉成並肩走着,柳木緊跟着他們。

四年前春閨一如周雷霆所料,何玉成以及鄭暉名列前十,兩人又順利通過了殿試,現在何玉成爲禮部郎中,鄭暉已經是中書舍人,而周雷霆在軍中也頗有些名氣,很得兵士們的推崇讚揚。

六部中由親王郡王總理各部事物,陳和負責的是禮部,陳謙年過十四,陳和有意磨練他,一年前,陳和請旨後,陳謙也得入禮部爲陳和副手。

說是副手,其實陳和自從半年前開始隱隱有做甩手掌櫃的意思,最近的事務更是全都扔給了陳謙,陳和是有大把的時間陪王妃四處遊玩,可憐陳謙一天除了睡覺的三個時辰,清醒的九個時辰有大半都見不到小鈴鐺。

陳謙早就打算好了,明日沐休,今晚是七夕,爹爹孃親一定是和往年一樣單獨出門,溫先生的兩個妾室在這幾年先後離世,葉姑娘的腿也完全治好了,所以溫先生正計劃着如何向葉姑娘求親,現在只要把小青和柳木打發走,就只剩下他和小鈴鐺單獨相處了。

小鈴鐺除了不大會說話,對陳謙來講,交流起來已經完全沒有障礙了,而且小鈴鐺個子也抽高很多,人也越來越可愛,陳謙色色的想,有柳木和小青在場,摟摟抱抱什麼的不舒坦,而且他好像親一親小鈴鐺哦~~

呵呵呵呵……

何玉成看着陳謙詭異的笑容,無語道:“你在想什麼,笑的這般猥瑣。”

陳謙摸摸臉,有些鬱悶,真的很猥瑣麼?

“雷霆來信了。”何玉成微笑着說道,眸光閃動。

陳謙看着他臉上的神情,那種夙願即將實現的興奮、勢在必得的自信,於是也被他感染,笑容瀰漫,問道:“他講什麼了?”

何玉成偏頭,垂着眼皮看了他一會兒,認真道:“雷霆給了我一副方子。”

“咦?”和自己所料不同,陳謙滿腦袋問號的看着他。

何玉成表情認真,淡定的說道:“是給你的,吃了能長高。”

“……”陳謙。

何玉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陳謙的個頭對於陳謙現在的這個年紀來講,其實沒有很矮,不過比起何玉成、鄭暉、以及在軍隊裡磨練的周雷霆來講,就好像矮冬瓜了。

從前又一次,兩人並肩走在一起,路過某個歌舞教坊,有個大方豪爽的女子從樓上往下拋手絹,對着兩人喊道:“請上來喝杯酒吧,公子。”

因爲不知道她到底是對誰講的,兩人有些莫名。

那女子捂着嘴吃吃笑起來,纖纖素手朝着陳謙一指,陳謙臉上神情不屑,正要說出拒絕的話來,誰料那女子嬌聲說道:“矮個子的小弟弟,奴家喊的是你旁邊的俊俏公子,你瞧什麼?”

陳謙臉登時就黑了,何玉成當場大笑起來,居然當真上樓去喝了一杯酒,那女子後來更爲大膽,暗示願與何玉成燕好,春風一度,何玉成婉言謝絕,因爲再不走,陳謙小世子恐怕要提刀砍人了。

提起這件事陳謙就沒好氣,嘲諷何玉成:“人家美人相邀,都倒貼上來,你卻狠心拒絕,未免太不解風情了吧,何公子?”他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點壞笑,不懷好意的說道,“何玉成,你該不會是有什麼隱疾吧?”

何玉成打了個哈欠,似笑非笑的瞧他一眼,反問:“小世子,你說下官有何隱疾?下官對此事一無所知,小世子經驗豐富,不妨指教指教?”

“咳!”陳謙本來想損一損,結果被反將一軍,更加鬱悶,不止一次痛恨起自己現在所處的尷尬年紀。

“陳謙,我大概不久之後就要離開京城了。”何玉成低聲說道。

“嗯。”陳謙早有準備,沒有多少驚訝,神色平淡的問道,“鄭暉不知道吧。”心說你嘴巴嚴得很,連我也都是靠前世的記憶一點一點的猜出來的,鄭家的人大概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在計劃着離開京城,周雷霆和兄弟並肩作戰的心願不遠了,而鄭略爲了家族的計劃卻永遠要缺失了何玉成這一環。

何玉成想了想,摸着下巴說道:“他大概已經有所察覺,不過表弟沒有告訴外祖父……意料之中,他向來不是能狠下心來的。”

“外祖父身子越來越差,族中的形勢也在變化,可笑一個個都安於享樂,除了外祖父和表弟,竟無人能察覺,可惜我註定要辜負外祖父的期望了,而表弟到底年幼,急於求成了,鄭家這座大廈,離它傾倒之日也不遠了。”

他平淡的述說,置身事外,說道外祖父家族衰敗之勢,也毫無可惜同情,這個人,也是無情之人。

“小世子,我有一事相求。”

陳謙看他,大概能猜得到是什麼,點點頭,道:“你但說無妨。”

何玉成笑着看他一眼:“小世子,你還欠着我和雷霆的人情,我的那份,現在就告訴你如何還——在我走了之後,鄭家其他人我不管如何,但是鄭暉還要勞煩小世子費心照看。”

陳謙點頭,道:“這好辦,看在往日的朋友情分上,即使你不說,我也知道。”

“那就好。”

前面路口,陳謙往左,何玉成在右,兩人相互告別,各自往各自的路上走去。

陳謙已經能看到慶平王府門前的兩尊石獅子,清脆的鈴鐺響聲散在風中,少年眉宇間的冷肅點點化開,盪出一波一波的柔和溫暖,黃昏金紅的光線照射在那張有着大大的笑容的臉上,琉璃般的眸子裡,散去了塵世的複雜,留下的只有最純粹最簡單的歡欣愉悅。

看着輕快的如蝴蝶一般飛奔而來的女孩,陳謙回頭對柳木笑道:“今晚你不必跟着我,自己隨處轉一轉,帶上小青。”

柳木猶豫了一下,道:“世子,今晚街上恐怕很亂……”

陳謙已經跳下馬,有些無奈的對柳木笑道:“你也太謹慎了些,天子腳下,再亂他也是小打小鬧,沒事的。”

說完扔了繮繩,笑嘻嘻的接住小鈴鐺,左右看看,在女孩的臉頰上偷了一口香,然後神秘兮兮的說道:“不要告訴葉葉哦。”

後面出落的苗條漂亮的小青,剛好聽到這句話,柳眉倒豎,不滿道:“世子,您又對我們小鈴鐺做什麼啦,什麼不要告訴葉姐姐?”

她是沒有看到陳謙對小鈴鐺做什麼,若是看見,怕是不能善了,陳謙縱然是尊貴的世子,但是和小鈴鐺一樣被縱容的沒法沒天的小姑娘豈是那樣好打發的?

柳木選擇性的失明,把兩匹馬的繮繩交給過來的小廝,隨後跟了進去。

世子盼着七夕這天很久了,柳木想想,覺得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況且世子的身手不差,對付一般的小流氓沒有問題的。

在柳木看來,陳謙能受到的最大的威脅也就是三腳貓功夫的小流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