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中規定的這次軍訓一共七天,其實去掉第一天上午和第七天一大早就坐車的時間,也只剩下五天半,時間嘩啦啦地很快就沒了。
第六天是軍訓會操的時間,第五天學校就給他們發了全部統一的軍訓服。
成夏抖了抖剛到手的橫看豎看都是一套普通運動服的衣服。
我就裝作這真的是一套軍訓服吧。
學校在這個軍訓期間安排的坑爹事實在太多,以至於看到這套槽點滿滿的軍訓服大家都無話可說了呢呵呵。
會操時的事特別程序化,所有人走了一遍過場展示了這幾天的訓練成果後,幾個班級分了優秀集體獎,然後中午回宿舍大家就像突然被解了繮繩的野馬,撒歡撒得特別開心,整個宿舍樓的吵鬧聲比起第一天猶勝。
教官上來壓了幾遍,不過把太吵鬧的強壓下去後就也就不太管他們了。
那天最後一個下午,教官帶他們走遍了了整個龍翔基地,晚上還有一個晚會,這絕對是軍訓中最放鬆的一天了。
晚會發生了什麼事,成夏一點印象也沒有,因爲他全程都是睡眠狀態,迷迷糊糊醒了的時候,發現晚會已經結束了,教官來到了每個班的方塊旁邊,有不少人都在跟教官道別,還有情感比較豐沛的孩子已經止不住眼淚了。
成夏半夢不醒地湊在人堆裡,和道別的人混着,感覺剛睡醒的那股寒意很快就被人羣驅散得無蹤無跡了。
他百無聊賴地等了大半天,終於等到總教官勒令所有學生會宿舍休息,於是悠哉悠哉地逛回了宿舍。
沒想到在宿舍迎接他的還是抽抽搭搭的哭聲,成夏詫異地看了看,還發現牀邊還坐着兩個兔子眼睛,他三兩下上了牀。
三個宿舍最糙的漢子竟然是情感神經和淚腺最發達的人?
他被這種反差逗得有些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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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地的最後一晚,成夏睡得很沉,他這幾天仗着醫生說的低血糖沒少佔便宜,過得舒舒服服的,也沒有多少柔情傷感,是真正的放鬆深睡眠,第二天精神飽滿地上了車,一路舒服地躺了兩輛帶着空調的車,回了家。
打開家裡吱吱呀呀的門,他隨手抹了抹桌子和窗臺,果然擦下一層灰來,家裡這幾天估計都沒有人在。
王昊在外面瘋慣了,成夏一點都不意外。
他進屋把行李收拾了一通,也準備打掃一下這間開始堆灰的屋子。
正當成夏彎着腰拿着抹布抹桌子時,有人在門外喊到:“小夏!你可回來了!”
成夏擡頭看,發現是何嬸,她手上還帶着抹布忘了放下來,像是聽到自己回來就趕過來了。
“嬸兒,這麼急着找我有事嗎?”
何嬸踏進屋裡,帶着喘氣的音,急忙忙地說道:“你爸前天在工地掉下來,都進醫院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成夏被何嬸劈頭蓋臉的一句話給弄得有些懵,他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成夏眉間微顫,他喃喃着:“醫院?”
“在哪家……醫院?”
何嬸說:“我也不清楚啊,你去上次是你爸他工地上的朋友來的,你去找他們問問吧。”她是知道成夏家裡情況的,如果家裡唯一一個大人再重傷,他一個孩子的日子怕是不會好過了。
她看了看成夏的臉色,發覺他有些怔怔的,也只能寬慰道:“別太緊張了,可能也沒多大事……”
成夏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何嬸的話,隨手把抹布扔下就準備跑出去,半路卻又回來了。他翻箱倒櫃找出他媽留給他的那張銀行卡,再次跑出了門。
王昊工作的地點不固定,成夏也只能知道他最近是在市區的工地,最後他只能選擇去麻將館找他的那些一起打牌的工友。
成夏一路跑到站牌下,夏天的日頭曬得他腦袋像快要爆炸的蒸籠,他能感覺自己纔等了沒多久的車,卻耐心告罄,不想在這兒浪費時間了。
於是又原路跑回院子裡,拍響了何嬸家的門,向她借了自行車。
成夏撐着車把手翻身坐上了車,在炎熱的夏日暴曬又來回奔跑了那麼久,就像一串來回翻烤的肉串,感覺自己從體內就被火焰炙烤着。可能真的太熱,把腦子裡的水都給蒸乾了,他的思路開始清晰起來。
何嬸所說的沒多大事幾乎是不可能的。
王昊平時混,但又不是傻,很清楚他們家就是一窮二白,錢除了把他們自己養活以外,連發個燒去吊瓶也會捉襟見肘一段時間,如果沒事他不會現在還賴在醫院。
他這幾天軍訓,完全無法聯繫的時候,王昊的工友還要來這個王昊自己都不回的家裡通知他一趟,恐怕關係到親屬必須在場的一些情況,或者關係到王昊自己出不起的錢。和這兩樣扯上關係的,多半不是什麼輕鬆的小傷。
小巷離市中心很遠,但是到麻將館那邊的街區也只要從泥土路騎到水泥路就能到了,成夏沒過多長時間就到了麻將館。
麻將館和棋牌室都是連在一起一大片的,無所事事的人們正在裡頭消遣着,也有些人只是來過一把癮。老闆不允許人喝酒,可卻不禁菸,所以整個館裡頭全都煙霧繚繞,中間坐着在牌桌上過關斬將的賭仙賭神,旁邊還有路過的凡人興致勃勃地呼吸着仙氣。
成夏急匆匆地鎖了車,剛踏進館內就措不及防地被嗆了一口,一時調整不過來,咳得眼淚糊了滿眶。
他嗆咳着在人羣裡推擠着,終於在麻將館後門的小凳子上找到了老闆。
這個麻將館是王昊一個工友家裡人開的,找到那個工友應該就能問到王昊的消息。
成夏緩了緩,問道:“老闆,我爸經常來你們這兒……”
沒說完,老闆就打斷了他,低着頭點燃了煙,然後衝他擺手,指了指館裡匯聚的人羣,用一種拖長的、暮氣沉沉的調子說:“你自個去找,別弄壞我店裡的東西。”
“不是。”成夏舔了舔乾澀的嘴脣,組織着語言,“我爸前幾天在工地受傷了,他的一個同事是您的親戚,我想知道他清不清楚我爸在哪兒,情況怎樣。”
老闆深抽了一口煙,皺眉問:“同事?你爸在哪兒工作。”
“工地。他這段時間應該在市中心。”成夏用手抹了抹汗,才發現自己已經出了滿頭滿臉的汗,溼淋淋黏糊糊的讓人煩躁。
老闆打量了成夏一會,看他行色匆匆,懶洋洋地吐出個菸圈,掏出手機說:“我幫你問問吧。”
老闆打通了電話,用一嘴成夏聽不懂的方言說了幾句,又開了免提讓成夏跟他對話。
成夏總算從他那知道了醫院的名字。
醫院也在市中心,成夏決定把自行車先鎖在這,坐公交去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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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裡瀰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蒼白的牆壁完全將外頭蒸騰的空氣和裡面沁涼的空調房給隔開了。成夏滿身的汗被室內冰冷的空氣吹得生涼,汗溼的衣服貼着皮膚甚至讓人感覺有寒氣從背後往上竄。
王昊的那個工友只知道醫院名,也是完全不清楚他的房間號,所以成夏只能到窗口諮詢完再上樓。
有護士看他年紀小,熱心地領他去了病房。成夏跟着護士小姐“噠噠噠”的腳步聲後,眼神完全黏在自己的腳尖,偶爾回答幾句護士的問題。
護士小姐把他送到,跟病房裡的看護護士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
看護護士那些一個本子記着什麼,問成夏:“你家裡其他大人呢?”
成夏答:“沒有其他人。”
護士微微蹙眉,緩下語氣,停筆囑咐他:“你在這等等,我很快回來。”
成夏靜靜的站在門邊,眼睛透過一個拳頭大小的門縫往裡面看着,很輕易就找到了窗戶旁邊躺着的王昊。
王昊像是睡着了,整日四仰八叉的睡姿也在醫院被□□得格外整齊。
只是……成夏看着他的腿,呼吸滯了一瞬,微微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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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正在醫生的辦公室和他討論要用哪種說辭應對今天來探望家屬的那個家庭特殊的男孩,最終還是決定如實告訴他他父親的情況。
成夏手上拿着一疊寫着不認識的學術詞的紙,聽到了比他想象得還要糟糕的情況。
王昊的右腿在工地被建築材料壓下,被碾得血肉模糊,送來醫院時已經只剩一層皮肉了,只能做了截肢手術,現在從膝蓋以下已經全部空了。
五級工傷。
王昊的單位做的是一次性賠償,足夠付清截肢手術包括用藥,住院,義肢等一切費用,但是這一切都不是是最關鍵的。
成夏在醫生允許後推門進了病房,王昊也剛好醒來。
王昊擡了擡眼皮,黑黃的皮膚牽扯着眼角的皺紋,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才三十多的人。
他看着成夏抓着一大摞紙從門口走開,牽起一邊嘴角,即使躺牀上也半點不在嘴巴上落人後頭:“果然不是自己養的就是白眼狼,老子腿都沒了也要他媽的拖幾天纔到。”
門口的護士抿嘴拱眉,有些受不了這個對自己孩子口出惡言的人,成夏卻已經很習慣,他半點波動都沒有,走到牀頭呆站着,看着王昊空蕩蕩的褲管,完全提不起跟他吵架的興致。
王昊的臉色不好,脾氣上來更是黑得不行,成夏的默不吭聲好似戳到了他哪裡的痛處,讓他暴躁得不行,用盡全力罵出了好幾句聲調顫抖的髒話。
成夏不在意,也不想回他,只找了一個凳子,低頭研究那疊對他而言實在高難度的紙張。
王昊罵了一會也就沒力氣了,他嘴巴消停了下來,心裡卻一片亂糟糟的。用了大半輩子的腿就這樣被截斷了,以後自己就是個殘廢的事實讓他根本沒法平靜。
然而比這個更難讓人平靜的是以後,成夏和他都很清楚的以後的日子。
他在社會上瞎混了將近二十年,得過且過了一輩子,年輕時還瘋狂過在警局留了案底,一生中最高光的時候就是中考鼓了一把勁兒上了一所重點,還拐了當時的校園女神去私奔。他到現在手上沒有文憑沒有技術,能賣的也就是一身力氣,如今是連力氣都賣不了了,以後要怎樣過活?
他想不清楚,成夏也想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