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陳詞

深宅,客廳,兩人主賓落座。

“這是伯蓀託我轉交給你們的。”張元濟拿出僧人所交付的包裹,遞給主位上坐着的三十歲模樣的壯年男子,說道。

那男子本名陳平,乃是檀香山陳公館現任家主。他接過包裹,打開來看,見裡面果然是兩湖洪門名冊,冊上封條完好無缺;名冊下還有一封書信,陳平拿起一看,封面上寫着:公子親啓。陳平見那四個字寫的端方正直,儒雅中一股俠義之氣勃發而出,便知是徐錫麟親筆無疑。

陳平放下書信,輕輕的撫摸了幾個來回,想起徐錫麟那雙任義輕俠的雙眸,不禁淚盈雙目。張元濟見到陳平睹物思人,想起這些年與徐錫麟的交往,也是感慨萬分。

好一會兒,陳平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忽然踊身站起,大步走到張元濟面前,納頭便拜。張元濟大吃一驚,連忙起身相避,但已是遲了,陳平伏身在地,拜了三拜。張元濟連忙側身攙扶起陳平,口中連連說道:“思明兄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陳平站起身來,嘶聲說道:“張公不需迴避,我這一拜,您受之無愧。張公可知道,您千里迢迢,遠渡重洋,將我洪門兩湖名單送到檀香山,不但使伯蓀的血沒有白流,也救了這名冊上的幾十位洪門兄弟。您對洪門如此大恩,值得思明一拜。張公,若您以後有何需求,但有洪門能夠出力的地方,我洪門必定萬死不辭!”

張元濟聽得此言,連連擺手搖頭,分辯說:“思明言重了,言重了。我與伯蓀交往這些年,伯蓀允文允武,輕俠仗義,爲信念慷慨赴義,雖千萬人,吾往矣!伯蓀與我,也算忘年交。能爲伯蓀做得此事,我也是爲了寬慰自己,一求心安罷了。

何況,我來此,也是有些私心的。伯蓀這一去,朱方生朱先生與商務印書館所訂的百部譯作經典也就斷了。我也需要來檀香山一回,續上這份約。不知道思明兄,可否知道朱方生朱先生在夏威夷何處居住?我想今日既然來了,就去拜訪一下。我與他神交已久,早就盼望一睹此人廬山真面了。”

陳平聽到張元濟所說,皺了皺眉頭,說道:“張公此時來的卻是不巧……”

張元濟搶問道:“難道他不在島上?”

陳平看到張元濟如此着急,便解釋說:“公子現在人的確是在島上,但是今天,有一場訴訟到了最後關頭,公子說今天早上要閉門養神,好好準備這場訴訟。”

張元濟聽完,不由得問道:“這朱公子,是要去做訟師嗎?”

陳平點點頭:“是啊。”

張元濟頓時吃了一驚,看了看陳平,滿眼的不解。各位看官,須知中國的傳統與西方並不相同,在西方,律師是個社會地位很高的職業,其政治領袖,也多有做律師的出身,典型的便是美國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而在中國則全然相反,訟師並不是一個上得了檯面的職業,甚至十分低賤,能做訟師必須是讀書人,但讀書人一旦做了訟師,便不再被人承認是讀書人了,永遠的脫離了士子階層。要知此時,中國仍是大清王朝儒家獨尊的傳統社會,要一個深受儒家薰陶點過翰林的飽學之士,去理解一個律師的社會意義,無疑是強人所難。

張元濟愣了一會兒,便問到:“他好好的學問,爲什麼去做訟師?難道我支付的稿費還不夠他生活嗎?如果不夠,我可以再提,以他的文章,我可以再提高三倍!”

陳平搖搖頭,說道:“稿酬的問題,伯蓀想必也和您說了很多次了。公子譯書,不是爲了稿費,跟張公投資印書館一樣,只是見西方諸強侵略日急,想要開啓民智罷了。說句玩笑話,公子現在即使什麼都不做,這一生也是衣食無憂的。

而且,訟師,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職業。何況這場訴訟,關係到夏威夷千千萬萬同胞的辛苦得來的資產,非公子親自出手不可。”

張元濟仍是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惋惜之意。陳平見狀,一時也不好說些什麼,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張公有沒有興趣,去現場觀看訴訟?”

張元濟一愣,本能的就想拒絕,忽然想到這做訟師的人,便轉口說道:“思明此言,說到我的癢處了。我倒要看看,這個朱方生,到底是個何種樣人。這訟師,又有什麼值得做的。”

陳平一笑,也不生氣。便安排人去準備車馬,又命人引張元濟去沐浴更衣。等一切就緒,便坐車直奔夏威夷最高法院而來。

要說這夏威夷,因陳平父親陳芳公的關係,一貫友好漢人,因着夏威夷土地肥沃,每年都有大批沿海漢人來到夏威夷謀生。久而久之,漢人成爲這夏威夷人數最多的民族。但好景不長,自從美利堅合衆國兼併了夏威夷,便對它實行了殖民統治。這殖民統治,可與美利堅國內的州一級有着天差地別,這一處以後自會說明,暫且不表。

要知這20世紀初,正是美利堅排華風暴甚囂塵上之時。自夏威夷歸入美利堅,這排華風暴便迅速的吹了過來,兩年前,也就是1905年,美利堅夏威夷殖民**通過了新的租地條例,條例中嚴重排斥漢人,損害漢人在夏威夷的財產。這一下,漢人終於不再默默的接受。便一紙訴訟,將殖民**告到夏威夷地方法院,要求地方法院判定新租地條例違憲,廢除條例。

這一場訴訟你來我往,曠日持久,打了兩年,一直打到美利堅派出最高大法院的三名最高大法官,來判定夏威夷這場訴訟的勝負。

也是張元濟來的巧,這一場訴訟,正是到了宣判的最後關頭,此次判決便是終審。今日由雙方律師做完總結陳述之後,便會休庭,做最後的判決了。

等到陳平與張元濟到達夏威夷地方法院,最後的法律程序已經開始,殖民**的律師已然陳述完畢,此時正是代表夏威夷千萬華人的朱方生在做最後陳述。

陳平引着張元濟,進門轉堂,很快便從一個角門進入了法庭裡面。

法庭中一片肅靜,肅靜中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慢慢揚起。陳平引着張元濟,在一旁空座坐下,陳平自與周圍相熟的人點頭示意,旁邊一個漢子,見模樣已是五十餘歲,仍是壯健無比,見到陳平,低聲說道:“公子剛纔示意,要我們準備B方案。”陳平聞言點點頭,回道:“那你便去,我在此處接應公子。”那人一點頭,不再多言,起身大步去了。

張元濟自然沒有理會旁人,他一坐下身來,那眼便急匆匆直逼向場內,只見這裡陳設,一切均彷彿上海英美租界的法庭,三個最高大法官頭戴假髮,高居於上;左面一排坐着九個的白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容各異,穿着各不相同,顯然有貧有富。等他的目光再一回轉,卻正見場中那個清脆響亮的聲音所屬之人。張元濟頓時目瞪口呆,直覺得匪夷所思——他開始聽到時,便覺得那個清脆的聲音過於清脆,有些童稚,竟像是個孩童再說話,此刻看到真人,分明就是一個孩童,一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孩童!

那孩童,竟然就是譯書的朱方生?那譯書二十餘部,部部精彩經典的朱方生,竟然就是眼前場中那個十一二歲的孩童?

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張元濟恍惚間,便聽到場中朱方生清脆的聲音傳來:

“287年前,爲了躲避宗教歧視和出身的歧視,一百零二名英國人,乘坐五月花號,漂洋過海,來到美洲。在踏上美洲的土地之前,爲自由不受侵犯,爲平等不受損害,爲不再受到各種緣由的歧視,他們簽訂了五月花號公約,在自由公正的基礎上組建**,以使每個人都能不因宗教、出身而受歧視,每個人都能站在上帝面前,爲上帝的榮光和生活的幸福獻出辛勞和汗水。

156年後,他們的後人因爲自由依然受到英王的侵害,因爲歧視仍然得不到權利,憤而自起,宣佈獨立。這些後人們宣稱,人人生而平等,天賦人權,不可剝奪,人人得享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美利堅合衆國,將是一個移民之國,一個神選之地,在這裡,沒有歧視,只有平等;在這裡,沒有壓迫,只有自由;在這裡,只要你付出辛勞和汗水,你就能收穫幸福和歡樂。這、就是131前,美利堅國父們遵循的立國精神,這就是普通民衆信仰的美國夢。

而今日,美利堅**在夏威夷的行爲,打碎了這個美好的美國夢,讓先輩們的心血和精神蒙受恥辱。是的,今日,你們,美利堅合衆國的官員們,你們不再是漂流者,你們以征服者自居;你們不再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夏威夷已經是你們的佔領地。於是,你們以勝利者的驕傲,以征服者的輕慢,擅立惡法,不僅沒有保護我們先住民的自由不因戰爭而受到侵害,不因被征服與被佔領而受到歧視,反而憑空剝奪我們先住民的土地,剝奪我們十幾年幾十年用辛勞和熱血換來的一點追求幸福的權利。你們這些紳士們的一舉一動,一下子把你們所毀壞的政權反而變得象黃金時代了!

夏威夷在美國曆史上是特殊的,它不是獨立伊始就加入聯邦的州,也不是美利堅用金錢買來的土地,它是一個被暴力推翻原政權,美利堅合衆國**借勢佔領的土地。但是,我請諸位注意,夏威夷不是殖民地,我們也不是印第安人。如果美利堅**真的決意將夏威夷看做自己的國土,先請把我們這些原著民、先住民當做普通平等的公民,保護我們的財產不受侵犯,保護我們不因任何緣由而受歧視,因爲,這正是百年來美利堅合衆國的立國之本。

我們深知,要想和平之花璀璨,先要將公平的種子埋下;要想富足之樹繁茂,先要將自由的樹苗栽下。夏威夷**的土地法案,是一個**裸的惡法,它將播下懷疑的種子,栽下仇恨的樹苗,如果不廢止,那麼,這個美麗富饒的島嶼,將不會存在,繼起的,將是一個充滿歧視、充滿懷疑、充滿憤怒的島嶼。它將不再是一個移民的天堂,一個希望的神選之地,它將會是一個沸騰的地獄,社會分割,膚色決定工作和命運,它將會是一個絕望之所。

法官先生,各位陪審團成員,此案史無前例,但我懇請各位能夠慎重抉擇,判處臨時**土地租借法案違憲。此案的判決,將給未來留下先例。世人需要知道,在一個暴力佔領的土地上,美利堅**能否堅持自己的立國精神?夏威夷的先住民想要知道,信仰自由、言論自由、免於飢寒的自由——以及、免受歧視的自由,能不能在美利堅合衆國的統治下實現?

現在,是希望還是絕望,這一切,掌握在各位的手中。”

這是一個有些稚嫩的聲音,但是鏗鏘有力,猶如黃鐘大呂,直擊人的心肺。一旁的陳平,卻是聽的熱血沸騰,如聞大道。張元濟看他神色,若不是在這法庭之中,他肯定陳平會大聲喝彩,鼓起掌來。

但張元濟卻是有些模糊,雖然他也曾認真讀過朱方生翻譯過的《美國革命史》,甚至是美國立憲會議記錄,也讀過幾個當事人的筆記。但朱方生的這些話,仍是讓張元濟覺得不可理解。一個被暴力佔領的土地,如何能有自己的發言權自己的權利?自古以來,中華的歷代更替,都是強存弱汰,成王敗寇,哪裡會有人丟失了土地還可以有議論國政的權利?怎麼會有人容忍一個失敗者去議論國政?

這時,訴訟雙方均已陳詞完畢,停了一會兒,便宣佈休庭,等待大法官做出裁決。

第九節 夢碎第六節 燒圖第四十九節 遷族第二十一節 赴會第一節 禍至第十節 有晴第三十七節 解甲第一節 風起第八節 翻雲第十三節 傳檄第十二節 國士第十二節 書院第一節 來島第三十九節 景山第七節 養士第四節 內禍第四十九節 遷族第二十節 亂平第四十四節 殉國第一節 故地第六節 日僑第十節 百部第三節 故人第十八節 匕見第九節 雲動第四節 死活第五十五節 誅陳第四節 流血第二十四節 結業第二十二節 不爭第二節 湛盧第二十七節 同船第二節 湛盧第六節 日僑第五節 夜話第三十四節 衝陣第一節 來島第十一節 踏歌第三十七節 解甲第六節 星火第九節 夢碎第五十八節 鍾英第十節 遊說第八節 宵小第六十節 憲成第二十四節 結業第十六節 螳螂第七節 許諾第六節 燒圖第十七節 父子第七節 迫敵第五節 吾往第五十九節 斬黃第五十六節 秦淮第四節 賭劍第十七節 民變第八節 宵小第四十三節 之巔第二節 陳詞第八節 宵小第二十節 亂平第七節 厲兵第四節 賭劍第六節 星火第十六節 志大第十八節 匕見第二十三節 別離第十一節 聚議第二節 祭烈第九節 夢碎第一節 禍至第三十八節 盛名第五十七節 司徒第三十六節 趁虛第十九節 報信第四節 流血第二十節 雲緒第七節 迫敵第九節 傳訊第九節 去鄉第二十六節 錦瑟第二十二節 仇讎第二十八節 洪清第十九節 螻蟻第四十六節 塞翁第五十七節 司徒第十節 有晴第一節 禍至第二十三節 別離第三十一節 談局第四節 流血第三十五節 救死第十九節 報信第三節 後繼第十七節 民變第十九節 火烹第五十二節 之貉第三十七節 解甲第七節 養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