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睿大驚,可細看之下,他品出味道來了,這位寧國公與其說是對傳位之事漠不關心,倒不如說是已經……認命了!
是啊!這樣天大的事兒,父皇又怎麼可能不與這位首輔提前通氣呢?今日能在這裡堂而皇之公諸於天下,說明什麼?——毫無疑問!包括武若梅在內,父皇與這些柱國重臣,乃至各大邊鎮大將早就達成了統一!
劉明睿覺得憤怒!——別人也就算了,可你武若梅是什麼人!?大楚朝堂最是鼎鼎有名的耿直敢言之臣!在君王犯糊塗的時候,自當剖肝瀝膽,犯顏直諫,捨得一死也要痛批龍鱗!怎麼可以明哲保身裝聾作啞呢!?這可是韜晦欺君之罪啊!
可是下一秒,當他望見文官隊伍裡排中游的武繼業時,當他看清武繼業嘴角那淡淡的玩世不恭的微笑時……明白了!
武家!是不能用尋常邏輯來推斷的!——比如那所謂“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的“腳踏兩船”理論,初初一想似乎合情合理,可三哥明軒的落馬已經充分證明,這壓根兒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騙局!
什麼腳踏兩船!?根本就是一個局,就是爲了等父皇指定一隻船時,方便以最小的代價將另一隻船踢翻!雙面間諜!——這就是武家在“奪嫡之爭”中扮演的角色!
換言之,如果父皇指定的是三哥,那麼寧國公立刻就會倒戈,素手一翻,把自己……掀翻!扳倒!拍死!
原來如此,奪嫡之爭竟是這樣的一場鬧劇!——任憑我們鬥得你死我活,至始至終,父皇他掌控着一切啊!
從這上頭就可以看出來了,表面上,武家忠於大楚皇朝,其實呢,這一家子混血兒只忠於父皇一個人呀!——哪怕他做出如此荒唐透頂的決定,只要出於他自身的意志,就算要毀滅整個國家,武家也會義無反顧執行!
瘋子!你們都是瘋子!——包括你!父皇!你究竟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要這麼心急火燎匆促傳位?爲什麼朝臣上下乃至邊鎮統領們在“三勸”後就像說好了似的默認了此事?你們的風骨氣節都到哪裡去了!?爲什麼!?爲什麼就沒有人來問過我?你們沒有看到我還不足以挑起這副重擔?!
沒有“爲什麼”了,父皇曆來說一不二,這樣大事當衆出口,自然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任誰都勸不回來。
已成定局!——自己就這樣,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莫名其妙就“被黃袍加身”了,還是父皇親手所爲!真是天曉得,似這等古往今來多少儲君夢寐以求的大美事,落在劉明睿頭上,卻只覺得六月飛雪無處喊冤吶!
“好了!還在生父皇的氣麼?——他老人家可把皇位都給了你,還不知足麼?”妙竹有些不滿地嘟起小嘴,毫不客氣地數落道:“我算是瞧出來了,你啊,你在害怕!——克承大統,澤被天下,這是身爲皇子應盡之責,也是好男兒該做的事。如今雖然早了點兒,也倉促了些,可這不正說明父皇信得過你麼?你反倒信不過自己了?”
劉明睿一聽這話就氣不打一處來,他瞬間漲紅了臉,想要惱羞成怒,奈何眼前的少女是自己最親近的人,無論如何也硬不起心腸呵斥她,更不用說……她說的是事實!
好吧,我怕了。
不過身爲男人,適當的嘴硬還是要有的,劉明睿強撐着笑道:“一心爲父皇說話,小叛徒!”
妙竹倔強道:“妾婦之道,以順爲本,聽長輩的話,有什麼錯了?”
劉明睿哈哈大笑:“叫你多讀幾本書!——孟子曰,以順爲正者,妾婦之道也。說的是順丈夫,不是丈夫他爹!更要緊的是,這道理是講給小妾聽的,意思是順從丈夫外,還得順從正妻。你是小妾麼?嗯?這叫唱的哪一齣?”
他瞥一眼女孩——攢花鑲雲珠翠冠、金鳳舞天赤霞帔、纏枝牡丹琵琶袖,繁複的朝陽五鳳髻襯着一張俏臉,頰生暈採羞態宜人,配上那遍裹全身的明黃分外奪目……這一身扮相,赫然便是坤極規制!
劉明睿上下打量着女孩,哂笑道:“莫要忘了,如今的你啊,可是咱大楚朝母儀天下的皇后啦!”
不提皇后也罷,一提妙竹的俏臉立刻垮了下來,滿含歉意地低低說了句:“要立我一個出身寒微的女子爲後,當真難爲你了。其實你知道的,我並不看重……”
女人的溫柔能夠激發男人的勇氣,劉明睿嘿然笑道:“怎麼了這是?我曾經親口答應你的,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就要做到!更不用提……君無戲言啊!”他輕輕攬住少女消瘦的肩頭,溫和說道:“我知道的,很多人反對,就連母后都彈壓不住,我這個新君又威信不足……最後關頭,還是父皇以太上皇之尊出面獨排衆議一錘定音。你心裡一直感激父皇,這才處處爲他說話,對麼?”
妙竹搖頭:“論起此事,臣妾雖是無知女子,卻也多少猜到幾分道道兒。——父皇母后一力偏幫妙竹爲後,多半還是看中了妙竹出身低微,沒家世,沒背景,也就沒外戚!如此,母后尊升太后,周家也仍是唯一國戚!”
這番“言外之意”,不算太深,卻也不淺,劉明睿自然心下雪亮,可妙竹也能看得如此透徹,實在出乎意料!——究竟從什麼時候起,那個善良、天真,又有些執拗的小宮女,摸爬滾打幾年,竟也歷練了一雙火眼金睛,擁有了如此尖銳而深刻的政治眼光!
年輕的皇帝頓時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妙竹掩口而笑,說道:“您別這樣看我,妙竹話是這麼說,可心底裡仍感激的!須知正位中宮,母儀天下,聖躬同體,與民更始,立後本就是國之重典,哪能不慮深思遠?又哪能隨便亂指一人呢?這上頭妙竹是明白的,也更加顧念這份恩情。——父皇和母后,確實是看重妙竹的!只不過……”
年輕的皇后說着,玉步前落,掛上皇帝的脖子忘情一吻,低語癡癡如泣如訴:“只有你!全心全意爲我好的,只有你一個!”
皇帝也自感動,拭淚刮鼻子笑道:“這就對了嘛!我就愛見你這樣,真情真性,仍是我心裡喜歡的小妙竹!父皇母后私下也從不體尊威儀重虛禮的,你我夫妻恩愛,形同一體,今後自當一如既往,好麼?”
妙竹羞笑着應了,卻又接着說了下去:“可是,感激歸感激,敬佩又是兩碼事!——我打心底裡敬佩父皇,只爲他那片憂國憂民無私無我的心!”她望向窗外明媚的陽光,那雙眸子,水晶般澄澈,“從古自今那麼多皇帝,有誰能像父皇一樣,敬天惟謹,光風霽月,爲了區區天兆,這偌大江山說放下就放下,那可不是大風颳來的,是他老人家耗費十載之功,幾經磨難,數歷生死,碧血黃沙一刀一槍親手打下來的!——就這樣……放掉了!爲了風調雨順!爲了國泰民安!”
女孩子說得動情,肅然起敬,眼裡已多了一抹神往之意,“什麼叫人間聖君?什麼叫千古一帝?小女子看來,不是揮軍百萬滅國無數,不是開天闢地創世立國,打下一座大大的江山!——不!不是的!如此雄主數不勝數,可哪裡有不受逼迫就心甘情願自動退位的天子麼?——何如我父皇,民陷水火勇立潮頭,大業功成急流勇退,至尊榮華無上權勢,雲煙過眼全無掛礙,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太平!爲了百姓!這,纔是真正的一代聖君啊!”
妙竹鸝音清脆,語調激越,似乎能感染任何人。劉明睿卻始終低着頭,默然不語,嘴角露出古怪的微笑。——傻丫頭,你被父皇騙了!
確實!父皇甘願退位隱世,爲的是天下太平,爲的是不叫整個國家爲他一人而違背天意,乃至遭受天譴!這上頭的偉大、無私、坦蕩與磊落是千真萬確的!
可是!原因卻不是什麼“紅蓮夜照,石龜出世”。——那個什麼夜裡浮於皇宮半空熊熊燃燒着的巨大紅蓮,還有那挖出來後自行顯字勸君退位的石龜,這一切看似神蹟天意的玩意兒,那都是父皇自己折騰出來的噱頭,是專爲退位名正言順而自導自演的幻術戲法!
他甚至清楚的知道,這都是羅夫人帶領隨風堂的高手們乾的好事,還有那位欽天監、紅蓮教教主洪濤炎,這個蹩腳的神棍也是同謀!
爲的,就是掩蓋父皇退位的真正意圖!——這個意圖,太荒唐了,太莫名其妙了,以至於父皇本人都清楚,這樣的理由是完全站不住腳的,是會被滿朝臣子和天下百姓的唾沫星子活活淹死的!
一張小紙條!——某個遊方道士在臨終時留給父皇的一張小紙條!
上面寫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讖言:天行有常,盛極難繼,汝已復爲妖孽!天劫將至,何去何從,慎之!慎之!——這就是父皇退位的全部理由!
去他孃的賊老道,危言聳聽,妖言惑主!——該死!真該死!父皇如此英明神武,怎麼就輕易相信了他!?竟是不顧一切,早早把這江山……扔給了我!
大約因思慮過深,又帶着滿腔的鬱憤、委屈與不服輸,在那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中,劉明睿的眼睛黑得發綠,年輕而飽滿的額頭上也蹩起一層皺紋。——他沒有發現,他千百次嘗試也無法模仿來的,那種父親特有的氣質,此刻在他的臉上竟是如此分明!——那是帝王獨有的城府與威嚴!
好吧!這是您的決定,也是您應有的權力,去輕信,去逃避,去拋棄,而我……卻只能承受,也理應承受!父皇,您自由了,這萬里江山,兒臣……不!——朕!收下了!
妙竹看一眼窗外天色,回頭見丈夫猶自出神,忍不住催促道:“陛下,該上朝了!”
劉明睿沒說話,慢慢轉過身。四目相交,妙竹的心顫了一下!雖只剎那,可她本能地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不同了!——不是裝束與身份,而是那種心靈的成熟,似乎每一次眨眼都在飛速成長,讓人驚喜,卻也陌生,不由自主地生出彷徨。
接着,便聽見了男人低低一聲輕喝:“擺駕,上朝!”——這聲音清洌、乾脆、鏗鏘,無可質疑更不容拒絕!新皇后驚退兩步,繼而驚喜在心,於是舞袖振衣,肅容下拜:“臣妾,恭送陛下!”
劉明睿步出大殿,穩立中庭,放眼前路——天子儀仗、金吾鐵衛,全都沐浴在那東昇旭日的萬丈金光之中,近乎神聖的跪伏在他的面前。與此同時,那金碧輝煌的龍樓鳳闕巍峨而立,彷彿整個大楚帝國都在他的身後!
身未動,心已遠。——父皇啊!您如今……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