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鉤彎月斜斜地掛在星空,遠處的沮水河涓涓不息,像是傷心人兒長長的悲嘆,又如趕路者疲憊的細喘。寂靜中,一陣刺耳的雜音撕破了寧靜。——馬蹄踏踏,轅鈴鐺鐺,那是一支百騎規模的馬隊,拱衛着幾輛大車,在混茫的夜色中急急趕路。
這樣的情形,當地人是見慣了的,一定是沮水河的擺渡船又誤了時辰,讓遠道而來的路人不得不摸黑趕路,去到十里外的翟道縣過夜。天一亮再踏上旅程,就已是京畿司隸地界了。
夜風呼嘯,官道兩側的樹林隱在黑暗中嘩嘩作響,陰森中透着詭異,騎兵們神情肅穆,無不攥緊了刀柄,不少人甚至按開了刀鞘上的銅搭扣。——衆所周知,但凡兩州交界處,總是治安狀況最糟糕的“兩不管地帶”,此地北臨沮水,東接雁浮山,往南又是朔方入關中的必經之路,留客扯活兩相得宜,真叫可攻可守進退自如,莫看窮山惡水,其實是一塊強梁匪盜居家旅行殺人越貨的風水寶地。
這樣的地形,在久經沙場經驗老到的騎兵們看來,如果當真沒有強盜,那他們退休後不妨來此填補空白,不失爲一個安度晚年“老有所爲”的好去處,否則實在太過“暴斂天物”了。
揣着這種念頭,騎兵們一邊提醒自己提高警惕,一邊安慰自己:“沒事兒,就算有強盜,也萬不敢襲擊我們,我們可是堂堂藩王的隊伍啊!除非想造反,否則借他們個膽兒!”騎兵們擡起頭,望着領頭仗馬上插得一杆大旗,銀絲鑲邊襯着“黑色螭龍”,有些帶勁,又有些泄氣。
是的,這支人馬是韃靼國主歸義王乾昊的護衛隊,馬車裡坐的正是歸義王和王妃本人!
若按大楚朝定製,親王可用銀色鑲邊旗幟,出入儀仗可隨行虎奔千人。只可惜,因爲韃靼國“低人一等”的實際地位,旁的好說,唯獨這個“兵”字卡得死嚴!乾昊雖是藩王之尊,入京朝見宗主也只能帶三百名護衛,實在很有些寒磣。
隊伍偏後位置的一架豪華馬車上,乾昊正在顛簸搖晃中奮筆疾書,車頂懸着油燈擺盪不定,燈光忽明忽暗,令人目眩,又有些不安。
邊上跪坐着一名面貌姣好的宮裝美婦,邊研磨邊看他,目光中飽含憂愁與憐惜,心疼地說:“王爺,太暗了,您這樣寫,傷了眼睛那可怎麼好?”
乾昊手筆不停,也不看她,只露一抹苦笑:“國內已是他的天下,就連本王出境也要遍搜全員,片紙不留,今日已至司隸地界,他手勾不着了,我一定要把他的惡行寫得明明白白,寫完立刻送去長安!”
“立刻?”紫玉不解的問:“再過五天我們不也到了麼?何必急於一時……啊!難道……!?”她雙手掩口,滿面驚駭,“他瘋了!?難道他想造反!?”。
乾昊筆尖微微一頓,落下一點難看的墨跡,“這是以防萬一!——我總覺得,他不該如此輕易就讓我回京,敢這麼做,只怕……他就有讓我無法開口的把握!”乾昊雙眉蹙緊,筆落得更快了。
“哥。有句話,小妹不知當講不當講。”——原來車廂裡還有第三個人,坐在角落,卻是蘭綺,自顧自說道:“‘漢衚衕仁’是立朝時就定下的國策,他膽敢目無國法爲惡至斯,小妹擔心,這會不會……是皇帝的意思?”
“不可能!”
乾昊一拳砸在案上,二女驚得臉色雪白,閃眼看時,乾昊咬牙切齒,聲音都在打顫:“不可能!他絕不可能……不可能……”
紫玉忽然臉色慘變:“難道……難道是公主的事……陛下知道了?”
乾昊一怔,未及回答。
“什麼人!?——啊!”
突然!伴隨淒厲的慘叫,車子“哐啷!”一頓猛剎停住,車裡三人全都跌倒。
“你們別動!”乾昊喝住兩個女人,伸手拉開望窗,不及喊一聲“怎麼回事?”護衛頭領驚恐的面孔露出來:“關窗!快關窗!”幾乎同時,便聽一陣密集的“嗖嗖”聲,接着便是慘叫迭起,箭支射入車廂壁的砰砰連響!
“王爺——嗚!”
護衛頭領的臉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着,鮮血涌出哽住了他的喉嚨。他已說不出話來,只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咔”地一聲將望窗狠狠關緊,隔斷了外界混亂的嘈雜和殘忍的殺戮。乾昊腿一軟坐倒在車廂裡,望向二女,看到的卻是兩張同樣蒼白而驚惶的臉。
驚變驟起!刺客來了!
那一瞬間,兩側樹林裡倏然拔起數百條黑影,接着便是鋪天蓋地般的箭雨!護衛們措手不及,只一個照面,足有四十多騎落馬。——最先倒下的是打頭馬車的幾匹馱馬,射得跟刺蝟一樣,悲鳴倒斃,順帶拉倒了馬車,貨物散落,道路堵死。
“敵襲!”直到這時,護衛副隊長才吼出一嗓子怒火:“反擊!反擊!”
護衛們這才陡起驚覺——不好!這不是強盜打劫,這是一場精心預謀的刺殺!
出於長期訓練下的本能反應,護衛們第一時間摯出騎弓與刺客對射,奈何一明一暗,雙方毫無公平可言,官道上往樹林裡望去,一片影影綽綽,護衛們箭術雖精,卻苦於沒有瞄準的目標,交鋒數箭竟是完全沒有勝算!
“拔刀!”
忠心的護衛們十分悍勇,眼看對射無力,紛紛拔刀催馬衝下官道,無數急促翻滾的馬蹄踢得滿地雪花橫飛,一路潑灑的滾血將雪地燙出一連串深坑,中箭墜落的人體像破麻袋一樣砸入雪中,翻滾掙命,須臾不動。
護衛們絕望的慘叫聲和咒罵聲在黑暗的荒野中迴盪,鬼哭狼嚎一般,讓聽到的人都覺得牙根發酸心跳加速,但刺客們恍若不聞,他們像熟練的工人在操作機械,手中弩機絲毫不停,一次齊射,又是一次齊射,又是一次……一排排利箭接連撲向衝來的護衛,狂風暴雨,無休無止。
“是……是連弩!”
當百餘名護衛騎兵倒在了衝鋒的路上,倖存者們這才得出了這個血淋淋的答案!——沒有人再選擇送死,他們翻身下馬匍匐在地,爬到乾昊的座車四周,依託車廂和倒斃的戰馬把身體隱藏起來,他們用雙手拖拽馬車,把幾輛馬車圍成了一個簡易的防禦陣地,準備奮起最後的頑抗。
“嗖——!”
一支磷火鳴鏑冉冉升空。
儘管沒有抱任何的希望,可是護衛副隊長仍然命令部下發射了這支磷火鳴鏑,作爲王駕遇襲的求援信號。可是沒有人爲此感到哪怕一絲輕鬆。——深更半夜,荒郊野外,驟然遇襲,援軍到來的希望可想而知。
或許是發現殺傷效果不佳,刺客們停止放箭,悉悉索索地腳步聲響起,數百道人影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沒有喊殺聲,只有鋼刀反射月光的冷芒。
“敵人上來了!——放箭!”
眼見對方現身,殘存的護衛們抓住寶貴戰機,一聲令下一起探身射箭發動反擊,這無疑是一次有力的打擊,一輪齊射放倒了數十個刺客,可更多的刺客已經飛奔過來,來不及再次開弓,飛奔的刺客們已經撲到了身前。
十幾名蒙面殺手越過戰馬的屍體,從馬車陣的間隙中鑽身突入,緊接着是數十名、上百名黑衣殺手撲進來。護衛們不得不扔掉弓箭,反手拔出馬刀與敵短兵相接,頓時乒乒乓乓打成一片,廝殺聲響徹靜夜。
“保護王爺!跟他們拼啦!”
身陷此情此境,護衛們已是情知必死,他們憑藉頑強的意志和無限的忠誠竭死抵抗,奈何敵人實在太多,殺死了一批,立即又有一批從黑暗中撲上來。潮水般一輪接一輪,零落的護衛們在刺客的人潮中恍若風中殘燭,轉眼就有幾十人被亂刀砍得血肉模糊,倒在了血泊中。
護衛們驚恐地發現,刺客個個都是武藝高強悍不畏死的精銳之士,黑色夜行服下,居然穿着堅實的鎖片甲,除非命中頭部和頸部,普通刀劍根本無法造成傷害。護衛隊的軍官們立刻作出反應,讓部分護衛躲入馬車車廂,從車窗裡向外射箭,他們近得幾乎是貼着敵人的腦袋放箭,近箭疾射的威力果然不負衆望,足以破甲殺死刺客,於是更多的護衛則死死擋住車門,用身體和生命爲袍澤換取殺敵的時間。
不知是哪個聰明的刺客想出了辦法,在他的帶領下,刺客們居然撿起了護衛們掉落的三米長的騎兵刺槍,在同伴掩護下,“咔咔咔!”一連串急響,在同一個瞬間,十幾根刺槍從四面八方刺穿了車廂隔板,紮了個對穿!
狹窄的車廂根本無處可躲,瀕死的男人們發出痛苦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抽出來的槍尖被染得一片通紅,但刺客們不爲所動,他們密集地站成一排,平端刺槍,再次用盡全力刺過去!鮮血從隔板的縫隙中流淌出來,車廂裡再也沒有了任何聲音。
最後的戰術宣告失敗,護衛們的臉上露出了絕望。
“嗖——!嗖嗖!”
第二支求援鳴鏑射入半空,接着又是接連兩箭。——三箭連射,意味着最緊急的求援信號!
護衛們餘光一瞥,只見歸義王乾昊持弓穩立車前,這三箭竟是他親手所射!——“草原勇士不會放棄希望!——殺敵!”
“殺敵!”
殘存的不到五十人的護衛們怒吼着撲了上去。就在那馬車之間的狹窄縫隙裡,雙方展開了最慘烈的廝殺,刀光閃爍,金鐵碰撞的火星和錚鳴懾人耳目,沒有人能在砍到對手後全身而退,上一秒的殺人者在下一秒被殺,慘叫接連不斷,一具又一具人體沉重的倒下,大量滾燙的鮮血化開了地上的冰雪,就像那鮮豔的花兒滿地綻放,一朵又一朵,最後彙集成了一片血泊,被那些快速移動的皮靴踩得四散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