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對於大狄君臣而言,“天要亡我”這四個字,始終是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夢魘,每個人都曾想過,可又不敢深思,更加不敢說出口來!直到此時此刻,狂瀾欲倒,大廈將傾,血淋淋的事實已容不得他們逃避,他們不得不面對如此殘忍的現實!——所有的努力與堅持,所有的付出與犧牲,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勞!
這一刻,無數人流下了眼淚,發出痛苦不甘的哀嚎:“長生天啊!”
然後,他們聽見,皇帝陛下輕輕地、極刺耳地……笑了!
那是怎樣的一股笑聲啊!
——有不甘,也有釋然,有憤恨,但又似藏着欣慰,悲中帶喜,苦中有樂,彷彿是把世間所有矛盾的情緒,攪作一團擰成一股,咬緊牙關鼓足口氣,張嘴全衝出來!蕩人心魄,摧人心肝,偏又聽來如此爽朗,如此開懷……那是成敗榮辱全無掛心的真英雄,看破生死纔有的從容不迫!
英雄末路,隕落塵埃,怎不叫人志摧心折,斷腸崩心!
察絲娜靜立原地,神色泰然,可被海天的笑聲一激,突然覺得心裡酸熱難耐,淚水也似走珠兒般滾落下來。
“娘娘!老奴求您了,勸勸陛下吧!留下青山,留下青山啊娘娘!”忠心的老太監普顏,跪在察絲娜面前,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察絲娜微笑搖頭,將白髮蒼蒼的老人扶起,用一塊白絹細細拭去老人滿頰的淚:“普顏,本宮沒記錯的話,你侍候陛下該有……嗯……五十三年了吧,大半輩子了都,着實辛苦,也該好好歇一歇了。”
“娘娘!”普顏伏地痛哭,哽咽難言。
“梓童。”海天止住笑,溫柔喚她:“這段日子,你受苦了,朕對不住你。不過朕真的很好奇,你當真……對他動了心?”
“是的,陛下。其實……他和您一樣,都是席捲天下的開國雄主,俯視蒼生的千古聖君。”察絲娜溫順回答,語氣裡透着說不出的勇氣與坦然:“臣妾已稟告您了。雖然,他不如您,可是臣妾……愛他!”
這句話太過驚世駭俗,就連近在眼前的亡國之禍都不及這一句話來的震撼!老相國黎昕照雷劈似地怔住了,瞪大眼不敢相信,侍衛們驚得刀槍落地無不側目,就連普顏也癡傻得犟着脖子忘了痛哭。
“你是說過,可朕不信!”
海天一臉很受傷的表情,露出檢視未知傷口時的那種惶惑與驚憂,又帶着孩子似地不甘與委屈:“這也太……太不可思議!——你,你在騙朕!?”
察絲娜玉容不動,目不斜視地凝視着海天,絕美的容顏透着女性特有的倔強:“臣妾不敢欺君。您生氣也好,殺我也罷,愛了,就是愛了。”
海天眸中閃出怒火:“那你爲何回來!?”
“臣妾愛他,但更加愛你!”察絲娜優雅地輕掠鬢髮,迎上丈夫極複雜的目光,臉上始終掛着淡淡的笑意,“所以,臣妾回來了。”
海天腦海裡驀然闖入那句“愛他,更愛你”,剎那間只覺天旋地轉,又突然感到心裡的某個頑結一下鬆了,醍醐灌頂般閃出一絲明悟!——三妹,三妹!當年的你,是否也是一般心思!?你並非對我……徹底無情!?
帶着無比的震撼,還有那一絲若有如無的期頤,海天顫聲問道:“既已回來,你爲何要……說出來!?”
察絲娜翩然走近身邊,溫柔地靠上他的胸膛,淺淺笑道:“因爲,臣妾想讓陛下知道,江山歸他,我心屬你,陛下,哪怕天意在彼,這上頭,是您贏了呢!”
“哈哈哈哈……!”海天爆出一陣無比開懷的大笑,緊緊抱住懷裡的佳人,流下眼淚:“好好好!二十年前,我輸了。這次是我贏,是我贏!”
上蒼啊,你畢竟沒有虧待我!——暢快的呼聲中,大狄皇帝海天,終於放下了一切。
察絲娜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長睫輕垂,剪斷兩行淚:“陛下,走之前,您可要見他一面?”
“不見了,不見了!”海天爽然一笑:“叔侄倆,奪江山,還爭女人,朕覺得挺沒臉的,還是不見爲妙!”
察絲娜被他逗得格格嬌笑,“那好……我們走吧。臣妾好想見一見……你的三妹呢。”
海天深邃的目光凝視着妻子絕美的臉龐,似乎有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萌發出來,卻又被他深深藏起,溫柔地說道:“好,我們走!”
王的夫妻轉身緩步入帳。當那華麗的明黃帳簾緩緩卷落,黎昕照、普顏和衆侍衛一起下跪磕頭,泣聲高呼:“恭送吾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
“命令……暫緩進攻!”
劉楓下令時,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迷茫,可耳邊確實傳來這樣的呼聲——“陛下有旨,大狄所屬棄械投降!”
開始時幾十人,幾百人,到後來成千上萬人一起傳達了大狄興統皇帝最後的旨意:全軍投降!
劉楓覺得不可思議,當代最了不起的戰略大家,最強大皇朝的開國帝君,也是最驕傲的草原勇士,他……竟會投降!?
可眼前的事實是:數以萬計的狄軍將士,扔下了武器,跪地掩面,痛哭流涕,刀槍落地的叮噹聲此起彼伏,廝殺的吶喊聲已經徹底停止。
“再去傳令,就地繳械擒拿,驅散監押!嚴令,不準殺俘!”
“遵命!”
劉楓輕輕一夾馬腹,“走!我們過去!”
曾平柱勸道:“大王且慢,謹防有詐!”
劉楓目光中露出一絲猶豫,可卻一閃而沒,取而代之的是火一般的急切,起手揮鞭:“駕!”戰馬放蹄衝出,絕塵遠去。
“快!快跟上大王!”曾平柱忙率一種近衛縱馬追去。
在那片廣袤而血腥的戰場,到處是折斷的刀槍,到處是拆毀的拒馬和燃燒的輜重,人屍和馬屍枕藉如山。屍山上還突兀地戳起一隻隻手、腳,和殘破的旗幟斜插在一起,被那午後豔陽勾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黑色剪影。
在無數楚軍將士揮舞兵器歡呼勝利的同時,一支馬隊奔塵疾馳,放蹄狂奔,飛一般穿越了整個戰場。
馬鬃飛舞,耳旁風生,劉楓不住加鞭。戰馬飛奔如箭,蹄下血水四濺。儘管心中有個聲音正在厲聲呼喝:“醒醒吧!她已經死了!”可另一個卻在不斷催促:“快點!再快一點!”
近了,純黑色的大狄盤龍皇旗,就在那座山坡上!——不好,它正在落下!
“砰!”
劉楓橫掃一棍,狠狠劈開了御營轅門,碎木飛散中,楚王一馬當先衝了進去。
華麗的皇帝金帳正對着轅門,兩側是數以百計插刀跪地的皇家侍衛,他們脫去了鎧甲,披頭散髮只着單衣,臉色木然,目光呆滯,對闖來的入侵者視而不見,只是癡癡望着緩緩落下的盤龍皇旗,默默流淚,重重磕頭。
營帳中間的空地上躺着一個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割裂的傷口,棄刀在旁,血流滿地,就連身下的斗篷都被浸透了。他的眼睛睜得很大,怒視蒼穹,死亡似乎來的太快,一陣風似的瞬間吹熄了生命,以至於他臉上的表情竟是如此栩栩如生,寫滿了那一剎那的不甘與悲憤。
劉楓目光無意中掃過,又飛一般追回來!——阿赤兒!他是阿赤兒!他已經……死了!?
看見那個幾乎與自己糾纏一生的勁敵死仇,就這樣靜靜地橫屍眼前,劉楓百感交集,可他根本來不及訝嘆,普顏尖利而嘶啞的嗓音驀然響起,透着難以言喻的悲傷:“陛下——駕崩!”
“咣噹!”
鋼棍落在了地上。劉楓呆坐在馬上,渾身鬆垮,似乎就連下馬的力氣也沒有了,喃喃吐出一個字:“姐……”
這一刻,劉楓忽然想到,當年的海天是否也是如此?贏了天下,卻痛失伊人,這樣的心境,究竟是喜是悲!?
或許……是無喜無悲吧。此時的劉楓,腦海裡充斥着察絲娜的一顰一笑,回想起她問自己的話:“江山和姐,你選哪個!?”對不起,姐,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不會那麼老實,我一定會說選你,哪怕是在說謊騙你!
得知皇帝的死訊,無數大狄兵將痛哭出聲,楚軍卻歡呼如雷,一時間哀聲遍野,歡聲震天,這樣的場面,實在叫人悲喜難知。
曾平柱到底是劉楓身邊親近的人,知道爲何大王“聞此喜訊,反露哀容”,走近上前不着痕跡地扶他下馬,小聲勸道:“殿下,江山一統普天同慶,將士們都看着呢,請您務必節哀。”
劉楓被他一言點醒,這才強壓下了巨大的悲傷,點了點頭,臉上扯出一絲難看至極的笑意,定睛再看四周,自己的近衛們已將御營侍衛上了綁繩,一隊隊排着長龍押解出去。自己的面前,則跪了兩個白髮蒼蒼的老者,一個身着紅黑綾羅的高官袍服,另一個則是首領太監的藍紫箭衣。
劉楓認出了那個官員,心中不無感慨,嘆口氣說:“黎相,我們又見面了。”
黎昕照目中閃着猶豫與矛盾,終究歸於一片平靜,他整理袍袖,鄭重下拜:“亡遺之臣黎昕照,奉吾皇遺命,率全軍將士,向楚王殿下……投降!祈王仁慈,憐憫此間數萬將士皆是性命,勿造殺戮,乃爲之幸。”
劉楓此時悲喜糾纏,心情沉痛,實在不願多說,只是輕輕擺手:“本王志在江山一統,素以天下蒼生爲念,今日……死的人夠多了,已下令降者不殺一人。至於將來的安排,本王要與臣下商議再定,你們下去吧。”
“謝大王恩典!”黎昕照磕頭而去,普顏隨在身後,路過劉楓身邊時,老太監忽然停下腳步,深看劉楓一眼,在曾平柱怒喝“大膽”的同時,輕輕說:“楚王殿下,陛下去時吩咐過,皇后也在裡面,請您務必……親自入帳。”
足足花了十秒鐘,劉楓麻木的頭腦才吃透他話裡的含義,一瞬間,劉楓被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喜重重擊倒,東西難辨,不知高低,心臟猛烈跳動起來!——她還活着?她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