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雨綿綿,天過中午漸漸陰沉了下來,接着便是濛濛小雨,如哭似泣地撒向那被鮮血浸透的大地,溼冷的微風掠過戰場,發出嘶嘶的嗚咽聲,似在哀悼那些靜臥在地的無數亡者。
劉楓高坐馬上。在陰霾的天光下,他剛毅的臉容映襯着遠方蒼茫無垠的天地,彷彿一副輪廓分明的剪影畫。他的手上攥着一張紙,那是前線彙總的傷亡報告。沒有筆,各營軍官們直接蘸血寫下了那令人觸目崩心的紅字!——七萬!那是本陣半數的軍隊!就這麼沒了,就在這一個白天的戰鬥中!
戰前,誰都以爲這場“宛城會戰”會以楚軍乾脆利落的勝利而告終,誰也沒料到這一仗會打得如此艱難,犧牲會如此恐怖。
毫無疑問,這是以劉楓爲首的北伐最高決策層,因判斷失誤而造成了戰略被動,最終醞釀出這樣一顆惡果。即便是王,也應當爲之羞愧!
可是劉楓沒有!現在的他,沒有愧疚,沒有後悔,甚至沒有悲傷。——因爲沒有時間!
是的,他沒有任何時間,去承受那些無意義的痛苦!此時此刻,楚王殿下的腦海裡只思考一件事,一個字!——贏!
贏,不足以挽回一切,但足以讓失去的一切變得有意義!
必須堅持下去!
劉楓暗暗催眠着自己,同時又攥緊了另一張紙。——黑狼送來的,同樣是用鮮血寫就的八個字:強援將至,務必堅持!
堅持!還要多久!?還能再撐多久!?
劉楓望着已經殺至陣前,與自己越來越近的大狄盤龍皇旗……他無法給出令自己滿意的答案。
是的,狄皇海天孤注一擲,他老人家居然親自上陣督戰了!在黑色龍旗的帶領下,在殘存御林騎的護持下,無邊的人潮洶涌向前,陣線一瞬間就推後了半里地,險些崩潰!
於是,就在剛纔,就在這裡,劉楓不得不作出決定!——打出最後一張王牌,親衛騎兵營!
兩名衛士抗着一根烏黑的鋼棍,來帶劉楓馬前,雙手託舉,無聲半跪。
當劉楓的手握住鋼棍的那一刻,心潮澎湃。——多久了?自從成爲楚王,自己多久未曾親臨戰陣浴血廝殺?金箍棒啊,你多久未曾殺生飲血?
記不清了!但是無論過去多少年,今日這場廝殺,只怕是再也難忘了吧!但願,這是最後一回!——不對!無論勝負、成敗、生死……這都是最後一回!
“叔父!”
色勒莫滿面漲紅地迎了上來。
——評心而論,色勒莫與劉楓見面相識不過一天,雖然楚王殿下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給了他很大的好感,楚軍上下表現出的英勇無畏也令他震撼心折,打心底裡欽佩。可從他個人來看,對楚王這個自來熟的“叔父”,他壓根兒就談不上什麼深情厚誼,更別提這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情”了。
然而,這場突如其來的決戰如此慘烈,眼前“江山奪鼎、雙王上陣”的一幕又透着太多悲壯,太多悽惶,色勒莫動了情腸,心裡一熱,忍不住道:“叔父!請您務必保重!”
劉楓在馬上轉過半臉,似笑非笑:“我若輸了,你會如何?”
色勒莫心中激昂,一腔豪氣,不覺間已變得坦蕩:“無他!沒了劉叔父,認個海叔祖,僅此而已!”
劉楓一怔,大笑:“好好!英雄坦蕩,光風霽月,有點意思!”
“不過論心……侄兒還是喜歡劉叔父多些!”色勒莫右手撫胸,肅然躬身:“王,祝您勝利!”
“天意在我,我必勝利!”劉楓的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笑意,他輕輕拉下銀灰色的刻着猙獰鬼臉的鑌鐵面甲。霎時間。整個頭部都被金屬包裹,只有眼部露出兩道狹長地縫隙,射出火一樣的光芒:“上馬!吹號!”
“喏!”
在騎兵們鏘然上馬的同時,蒼涼的號角嗚嗚吹響,前方主陣地的楚軍彼此掩護着,開始有序地往兩翼橫移,彷彿是血肉城牆打開了大門,露出了正中間的紅色騎兵!
“嗚嗚嗚——嗚!”
隨着三短一長的衝鋒號響,一萬親衛騎兵一齊拉下面甲,發出整齊一聲“咔啦”!
劉楓就這樣高舉着烏沉沉的鋼棍,雙腿輕輕一挾馬腹,烏雲踏雪久不上陣,興奮地甩了甩腦袋又打個響鼻,緩緩放開四蹄開始小跑。在劉楓的身後,一萬親衛騎兵亦步亦趨,陰雷般悶沉的馬蹄聲徐徐滾動起來。
當那一股雷聲逐漸拔高成震耳欲聾的轟鳴時,劉楓將手上的鋼棍狠狠劈落,揚聲開氣:“跟隨本王的旗幟,勝利必將屬於我們!——突擊!”
“殺——!”
萬匹戰馬開始全速衝刺,親衛騎兵們齊聲怒吼奮勇爭先,無數只馬蹄瘋狂地叩擊大地,滾滾黃土甚囂塵上,劉楓的耳中一片轟鳴,天地間只有戰馬在嘶叫,騎兵在怒吼,大地在呻吟……
“跟隨大王!”
殺機在每一名楚軍的眸子裡熊熊燃燒,鋒利地刀槍高高舉起,森冷地鋒銳映寒了陰霾的長空。頃刻之間,狄軍的陣線在驚呼中凹陷下去,儘管尚未接鋒,排在前列的士兵已經手軟地提不起刀槍。
楚軍的逆襲,開始了!
“怎麼可能!?他竟有一支騎兵!?”
相比阿赤兒的慌亂驚呼,海天也同樣驚顫,可他畢竟是忍住了。——小看你了!沒想到,你有精騎在手,竟派步兵與我騎兵交鋒……你夠狠吶!你就這樣……讓他們送死!
“陛下快退……”
阿赤兒話音未落,臉上已捱了海天一馬鞭子,火辣辣地疼。
“再敢擅言退兵者,斬!”
海天一改斯文面孔,揮舞馬鞭,臉色猙獰地怒喝:“御林騎何在?!”
“在!”
殘存的萬餘騎兵厲聲應答。
“給我衝!楚軍步兵能擋住我們精騎,你們都是騎兵!難道朕的手下盡是些孬種嗎?!——吹號,反衝鋒!”
“遵命!”
阿赤兒被激得滿腔熱血,揚刀大叫:“報效皇恩!不怕死的跟我來!”一馬當先衝出去。
“萬死不辭!”
無數騎兵齊聲咆哮,緊隨其後。
兩支騎兵迎面對衝,揮鞭飛馬,萬蹄奔雷,以嚴整的矢鋒陣同時向前突進,彷彿兩道洶涌的洪峰相對衝來,中間的大地不斷壓縮,其間尚未退走的步兵已經顧不上廝殺了,撒開腳丫就往兩邊奔逃,奈何楚軍早有準備,此刻已走得七七八八,狄軍卻是倉促避讓,你推我擠,踩踏無數,慘叫連天。
“砰!——砰砰砰!”
一連串的撞擊聲首先響起。那是御林騎的戰馬撞飛了自家的步兵,眼看着袍澤連一聲慘叫也來不及發出,就被自己的戰馬狠狠頂飛,噴着鮮血砸在地上,被馬蹄踩成一團爛肉。騎兵們心在滴血,可他們不能放慢馬速,他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拔刀!
在前一次的衝鋒中,他們大部分的刺槍已被楚軍將士用血肉之軀損毀,雪亮的馬刀已是他們最後的武器。可目睹對面閃閃發光的成排槍尖,手上的鋒銳竟變得更加冰冷,直冷到了心裡。
我們……贏不了吧?!
包括阿赤兒在內,儘管每一名御林騎都已抱定死志,奈何心中竟無半點求勝之心。對方是以逸待勞的精銳,己方是幾度惡戰的疲兵……盡忠效死,唯此而已!
當兩支騎兵終於無可阻擋地撞擊在一起,霎時間爆出大片璀璨絢爛的血花,戰場一片人仰馬翻,金屬撞擊聲、戰馬慘嘶聲交織成一片。
原本信心滿滿的楚軍親衛騎兵,他們忽然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戰鬥中,當一方明知必輸而存心求死,這樣的力量也是極爲可怕的!比起“必勝之心”,“必死之志”也同樣不遑多讓!
這種力量,楚軍其實並不陌生,當年豫州之戰,逐寇軍三大出徵軍團戰敗時,也曾發起過這樣的決死衝鋒,只是此刻異位相處,換做楚軍來體會嘗試罷了。
這一試,滿嘴血的味道!
透過揚起的黃沙和飛灑的血雨,劉楓已經很難看清眼前的敵人。他完全是憑藉本能奮力揮舞手中的鋼棍,將每一匹馬頭朝向自己的騎兵狠狠砸飛,同時又製造出新的血雨,愈發地遮擋了視線。
耳邊的金鐵聲、喊殺聲、慘叫聲,稀譁迭響連成一片,劉楓激得頭腦充血發脹,恨不得刺聾自己的耳朵!可他顧不上了,敵人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兩翼的護衛隊越來越薄,幾乎每一次回頭,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已經幾次從側面突兀地劈出致命的冷刀,砍在他堅固厚實的明光鎧上,迸射出灼人的火花,可當他要反擊時,卻發現那未知的敵人已被自己的護衛騎兵劈下馬去,身邊又成了自己人。
這一刻,死神是如此逼近!——真的很近!就在他左側百步的一座小土坡上,在數百親衛的團團拱衛下,阿赤兒已彎弓在手,透過那濃濃的沙塵,瞄準了血焰王旗下的那道高大身影,瞄準了那濺滿血污的鑌鐵面甲下,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這一刻,無數沉痛往事閃電般掠過心頭,阿赤兒的眼中迸射出刻毒的光芒:“十年了……這次我絕不會失手!近一點,再近一點!——劉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