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初至,萬物復甦。靖乾六年雖是個“倒春寒”,幾場春雷密雨過後,久違的暖意浮出來,冰雪終於融了,河水也流淌開來。
雖然還沒到真正適宜用兵的時候,可是已經有人按耐不住要動了!——那是駐紮在南陽宛城的狄軍軍團!
第一個動作,是分裂。皇帝海天的直屬軍團近三十萬,突然冒着凜冽春寒離開駐地,一路往北毫不停歇,似乎……要回司隸!而留在宛城的部族聯盟部隊也立刻做出了第二個動作——追擊!又或者說……突圍!
是的,突圍!
作爲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楚國的決策層一直在密切關注南陽局勢,驚聞海天此舉,羣臣衆將無不拍案叫絕!包括楚王劉楓在內,他們一致認爲,這是點石成金的神來之筆啊!——海天的意思很明確,內訌已不可避免,可他不願犧牲最後的軍事力量,去料理這夥出賣他妻子的無恥惡棍。
於是,他毅然決定以退爲進,搶在部族聯盟反應前,主力移師函谷關,把荊州北上的交通要道死死卡住,部族聯盟將被徹底扔在南陽郡!
作爲棄子!作爲後衛!作爲屏障!作爲誘餌!
所謂英雄所見略同,楚王和狄皇不謀而合,相隔兩千裡的兩位王者,他們共同將此戰略命名爲:關門打狗!——南陽郡已處在楚國三大戰區的包圍中,現在海天發揚風格,自覺自願充當最後一道閘門!
毫無疑問,如果海天成功到達函谷關,這個戰略就將毫無懸念的完成!四十萬部族聯軍將處在四面包圍中,楚國不可能越過他們攻擊函谷關,而家在關外的他們也不可能投降楚王。——楚王不會信任全副武裝的他們,而放下武器的他們也信不過楚王!
他們將無路可走,同時又被海天卡住糧草,只能乖乖在海天的遙控指揮下死裡求生,與楚軍拼個你死我活!
這一切,就在函谷關,海天只要搶先一步到達——籠子,就要關上了!
對此,部族聯盟立刻做出了反應,他們人雖粗鄙,但也不是傻瓜,相反他們非常清楚,這是一場生死賽跑,跑不過海天,跑不過御林軍,那就是個死!
奔跑!人在奔,馬在跑,宛城北面無數的人馬都在捨生忘死地亡命行軍,百里官道,塵飛土揚,人喧馬囂,漸漸地,落後者的先鋒追上了領先者的後隊,雙方竟連成了一條線!
然後,交手了!——楚王籌謀許久也期待許久的內訌,開始了!
無數掉隊的御林軍被部族聯軍咬住,然後包圍起來陷入纏鬥,交戰處血肉橫飛,兩側路過的部隊看也不看,繞過他們繼續追擊!直到部族聯軍的後隊跟上來,這才把這些可憐的迷途羔羊撕成碎片。
海天不愧是海天,眼看兩者間的距離越來越接近,主力部隊隨時都有被截殺的可能,他毅然決定壯士斷腕,主動拋棄了後隊所有的步兵!——五萬忠心的步卒受命阻攔近四十萬遊騎,雙方在荊司交界的霍陽山山腳下,打響了一場慘烈的阻擊戰!
形勢逼人,這注定是一場速戰!可到底“速”到什麼程度,卻還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半天!——霍陽山阻擊戰,持續僅半日就已宣告結束。
以萬爲單位的大軍交鋒,打上幾天幾十天甚至對峙年逾不分勝負也是極平常的事。如今僅半天就決出勝負,人的潛力真是無窮大!
當然,勝負沒有懸念。五萬步卒全軍覆沒,而部族聯軍也付出了八萬人的代價——這可是八萬韃靼精兵啊!
這就是爲何“半日取勝”奇蹟背後血淋淋的奧妙!
可就是這半日,海天,贏了!
經過十天泥濘不堪的強行軍,海天的先鋒部隊成功抵達賽跑的終點——函谷關!隨着後續部隊的先後通過,函谷關已是固若金湯!
帶着不甘、絕望、恐懼、悲傷與憤怒,部族聯軍退兵了,他們又回到了南陽。畢竟,苦心經營三個月之久,以宛城爲中心已建立了一條堅固的防線,這將是他們活下去的最後憑藉,絕對不敢輕易捨棄的。
至此,劉楓和察絲娜聯手定下的計策,有了令雙方都較爲滿意的結果。當然,最滿意也最高興的那個人,不是劉楓,而是察絲娜。
這段日子,察絲娜完美詮釋了一個有着尊貴身份的“再嫁之婦”形象,高貴中帶着矜持,平和裡透着孑然,心高氣不傲,禮恭志不卑,每日早晚準時向王妃周雨婷請安,接着去林子馨宮裡小坐,也與其餘諸女大方往來,禮數周到,進退合度,既沒有曲阿逢迎,也沒有拒人千里,偶有一些平平無奇的小禮物,卻無不送到人心坎裡,叫人不知不覺便承她的情,到後來,就連最善交際的周雨婷也不禁對她刮目相看。
尤其令人滿意的是,察妃雖然受寵,卻絲毫沒有恃寵而驕,從不做邀恩固寵的出格舉動,也不求專房之私,屢屢將“到手”的大王“拱手相讓”……漸漸地,姑娘們也只得苦笑搖頭,接受了這個既成事實。
於是,那些個封門閉戶的、長期探親的、離家出走的、怒回孃家的、一個個都慢慢緩和態度放棄了對抗,楚宮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不得不承認,在察絲娜細雨潤無聲的外交手腕下,楚宮裡有了她察妃的一席之地,沒有人會去刻意爲難她,也無不佩服她長袖善舞的玲瓏手段。當然,唯有在與劉楓獨處時,她纔會恢復成那個爽朗親切的“姐”。
擺脫人民公敵身份,重新迎來幸福生活,劉楓大大鬆了口氣,鄭重其事向察絲娜表達謝意,後者一笑說:“怎麼?你原本是否擔心,我會藉機報復,背地裡興風作浪,叫你後院起火家宅難寧,你還有苦說不出?”
劉楓尷尬地笑,卻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
“我想,可我不敢。”
劉楓不解道:“不敢?我纔不信,你連死都不怕……”
“死?我當然不怕!可我怕你反悔……”察絲娜掠發挽首,笑得格外悽美,“你曾答應過我,最後的最後,會送我回去,讓我與陛下見最後一面。我不敢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就怕你……反悔。——當然,我承你的情,理應有所報答。姐沒別的本事,你又不要姐的身子,姐也只能爲你做那麼多了,你別嫌棄纔好。”
劉楓被她的話震住了,他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是這個原因,臉上不覺露出迷茫。這神情落在察絲娜眼裡,卻起了誤會,原本從容的她,一下子變得驚怒,“你忘記了!?——你怎麼可以忘記!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的!”這還是察絲娜入楚以來第一次失態,激憤之下竟尖叫起來。
這一刻,睿智的皇后消失了,站在劉楓面前的,只是一個思念丈夫的癡情女子……看着她盈淚閃光的眼睛,劉楓的心,狠狠疼了一下!歸根結底,自己過去所做的一切,導致了她與丈夫生離,而自己即將要做的一切,竟是要讓她與丈夫死別!
戰爭讓女人走開,可是女人……她們真的走得開麼?——這一刻,劉楓想起了蓓兒。
兩人站得很近,互相端詳着,喉頭裡哽着很多話,說不出來。眼前的女人,究竟需要多少勇氣,多少堅忍,多少悲傷,才能像現在這樣,面對一心想要殺死丈夫的仇敵……露出微笑,再把這微笑一下撕去?!
在那個瞬間,不知爲何,劉楓的眼睛模糊了,察絲娜的身影與夢中的母親漸漸重疊起來,在那最後的時刻……
媽媽,是否也是一樣的眼神!?情願付出一切代價,換取與愛人最後一次相見!?
命運乖張,人生如戲,幾乎可以預見,又一場悲劇即將重演,就在自己的手中……重演!
爲什麼?復仇,不都應該是暢快淋漓的麼?爲什麼會有難過?爲什麼會有不忍?爲什麼……會感到罪惡!?
難道,復仇的本質,僅僅只是了卻舊恨,同時製造新仇?
劉楓自己也不清楚,一向堅強的自己,此刻竟突然變得如此的脆弱,如此氣短,如此多愁善感,他只知道,自己內心最不情願地事,就是傷害眼前這個可敬又可憐的女子。如果這一切終究難以避免,那……就晚一些吧,哪怕一天也好,至少,眼前要讓她快樂……
“怎麼會?”劉楓故作輕鬆地笑起來,摸出一方繡工精美的手帕,想幫她拭淚,忽然驚覺不妥遞了過去,“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嘛!——瞧你,還皇后呢!撒賴使潑哭鼻子,叫人瞧着以爲你失寵了呢,這不好,是吧姐?”
察絲娜笑了,笑得如釋重負,如蒙大赦,彷彿死地裡走一遭又活過來,那種絕處逢生的驚喜後怕涌上來,精心佈置的僞裝被一下扯得粉碎。當着劉楓的面兒,她很努力地想剋制自己的感情,嘴裡結巴地說着解嘲的話,可那眼淚稀里嘩啦直往下掉,她雙手不停地抹卻無論如何止不住,淚水浸透了手帕上的血焰圖案……
劉楓也笑。他覺得,今天,這一刻,自己終於見到了真正的察絲娜,不是皇后,不是察妃,甚至不是“姐”,僅僅只是……察絲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