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這麼說……”喬方書瞿然變色,英俊的臉龐露出一抹哭笑不得的怪異表情:“屠天煜有意投靠楚國?他……他又要叛變!?”
“是的,第三次叛變!”劉楓給出肯定的答案,言辭間絲毫沒有輕蔑之色,肅然道:“三次叛變,四姓家奴,都是爲了我那大哥劉柏!——屠天煜,臭名昭著,百世罵名,其實……他是個可敬可佩的忠義之士。”
“他開出什麼條件?”聲音來得突兀,衆人望去,這纔想起,大楚國的首席謀士武破虜,今晚還沒開過口。
劉楓苦笑,這笑容真叫苦澀難言,彷彿正做着美夢的人突然轉醒,發現到手的一切盡付虛幻時露出的表情。
“條件很苛刻?呵呵呵……可不是麼,得表現出足夠的誠意,證明我們不會殺害劉柏,這件事一做出來,我們就再也無法反悔……”武破虜似乎漫不經心地猜着,輕輕吐出兩個驚天動地的字:“皇帝?!”
“什麼!?”一言既出,衆人盡數變色,失口叫道:“他要做皇帝!?”
“不,不是他,是我大哥劉柏!——這你也能猜到?你們父女,不,是夫妻,真是天生一對,都是變態!”劉楓也不知是罵是贊,嘟嘟囔囔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訴苦道:“他要我尊兄爲帝,退居藩王……”
劉楓還沒說完,下面已罵開了,“怎麼可能!?他癡心妄想!”劉楓擡手虛按,示意大家安靜下來,說道:“光這樣當然不行,你們且聽下去。——劉柏登基爲帝,我爲攝政王,楚國雖從王國升格爲帝國,有了皇帝,可實際上還是由我統治,劉柏只是一個傀儡。作爲代價……屠天煜投靠楚國,並將漢中郡雙手奉上。”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喬方書急了,攥緊了拳頭站起來,“區區一個郡,就想換取九五之位?豈有此理!”
“這本就不是公平交易。”周雨婷提醒道:“別忘了他的嫡長子身份,這纔是真正的底牌,殿下如果拒絕,他就會公之於衆,到時候……大王身負孝子之名,卻拒兄不納,是個什麼名聲?逐寇軍的老將軍們又會怎麼想?舉國臣民、全軍將士,他們又會怎麼看楚王?這是陽謀!陽謀懂麼?——其實我們……沒有選擇!”
或許是想到未來的皇后名位忽然插翅飛了,周雨婷的心情很差,說話像含着火藥,一張嘴就呼呼往外冒火:“我不擔心劉柏這個假皇帝,只怕屠天煜趁機入了中樞,在皇帝的光環下鈍刀割肉,一絲絲地滲透朝野地方,待其做大做強,劉柏還會甘心做個傀儡麼?殿下,我多嘴說一句,沒了皇位,就沒了大義名分,小心引狼入室鳩佔鵲巢啊!”女孩幾乎叫起來。
“放心吧,不會的。”劉楓在這個問題上並不擔心,“我敬重屠天煜,就是爲這個。——只要我答應條件,他便自行解除兵權,棄戈歸隱,做皇帝身邊的一名侍衛隊長,從此再不過問國事。這個人,無慾無求了,名聲、權勢、地位、榮華,統統不要,他只要劉柏好好活着,哪怕做個傀儡,只要活着就好。——你們沒看出來嗎?這既是脅迫,也是請求,挾天子以令諸侯,對他、對我、對劉柏,都是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的共存之道。”
聽是這話,幾個人都不做聲了。只有喬方書還在嘀咕:“他沒了兵權,就不怕我們廢了皇帝?”
“皇帝之位就是最好的保護,殺兄弒君的惡名你叫殿下如何擔當?有此爲憑,比區區十來萬兵馬安全得多!”周雨婷似乎是盯上喬方書了,說一句駁一句,就拿他出氣,後者只好閉上嘴巴悶聲不響。
“皇帝之位,是劉柏的護身符,這上頭屠天煜不會讓步。”武破虜終於思考好了,開得口來卻也只有一句話,“其餘的條件,我們要仔細斟酌,但也不是大事。微臣只講一點,您千萬千萬要咬定不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聽他說得如此嚴重,屋子裡的人看着他,靜的出奇。
劉楓深呼吸之後才問:“你說吧,我聽着。”
“繼承權!一定要搶到繼承權!”武破虜用力一拍桌子,“劉柏要做皇帝,可以!殿下您卻不僅要做攝政王,更要做皇太弟!——沒有這條,立刻開戰!軟禁羅三叔和章中奇,殿下御駕親征,集合羽林龍驤山越三大軍團,在消息傳開前,不惜一切代價全力攻破漢中,殺死屠天煜,除掉劉柏!”
屋內迴響着武破虜殺氣騰騰的話語,一時誰都沒說話,心裡卻掂着“皇太弟”三字的分量,最後得出結論——武破虜,不愧是楚國的大腦,高瞻遠矚,獨具慧眼,真真了不起啊!
劉楓此刻真是滿心後怕,背上全是冷汗,衣服都溼透了。不爲別的,劉柏若果真活着,該有三十好幾了,不知有幾個兒子呢,要是一時粗心,漏了這一條,今後劉柏駕崩,皇位到底是給他的兒子,還是給自己的兒子?到了那時候早已時過境遷,新一代的朝臣衆將又會支持誰?——禍根深種!禍根深種啊!
這個問題事關國本,非刀兵見血不可輕決,可是眼下解決起來卻並不困難,你以君臣離心國家內亂爲要挾,我也可以反過來以魚死網破要挾你,屠天煜若果真愛惜劉柏的性命,他就只能答應這個條件!
“破虜金玉良言,本王感激不盡!”劉楓深深一鞠。毫無疑問,武破虜的一句話,爲楚國的將來避免了一場叔侄奪位的腥風血雨。一字豈止千金?
大方向定了,衆人又細細議了條陳,比如屠天煜交出來的十多萬人馬,劉楓決定遠遠調開,開到青州去,劃歸永勝軍麾下,相對逐寇舊部,孟大牛顯然更加傾向劉楓一邊,交給他也算放心。
同時,又從龍驤、虎翼、鐵騎三大軍團各自調出兵力,共計十五萬步騎人馬,組建鋒銳、驃騎兩個新營,鋒銳是步兵營交給藍明旭,副將童二虎;驃騎營則交給程平安,副將常朝陽。這四人都是半路出家的新晉將領,與從前的逐寇軍沒有瓜葛,以此稍稍改變軍隊中的結構比例。
這兩個新營,再加上古越蘭的山越兵鐵山營,以及原本就有的黑狼鐵衛營,共同組成了新的王城近衛軍,總兵力二十萬,由楚王殿下直轄。而龍牙營和驍騎營則成爲了京畿衛戍部隊,今後將駐紮在新王都的附近區域,雖然仍舊保有羽林軍團序列,原本的老人兒也一個沒調走,可羅三叔的實際軍權已在無形中削弱了。
沒辦法,誰讓他是逐寇老將第一人呢?真是對不住他老人家了。
另外,雖然還沒有考察過秣陵,可劉楓已經決定定都襄陽。原因很簡單,既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個皇帝,那麼都城的位置離前線越近越好,以免後院起火撲救不及。至於理由更加簡單,四個字——天子戍邊!
諸事議定,已是五更天明,素白的窗紙映着一張張熬夜的面孔,愈發蒼白。墨跡未乾的協議條款擱在案上,屋內的重臣名將看着它,心中不無感慨,甚至有一種即將創造歷史的震撼感覺。
他們知道,再過幾個時辰,這份條款會被快馬送往漢中,在某人閱讀後,付之一炬。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就像沒人知道一個月後,楚國的統治者將會換人,他們流着同樣的血,擁有同樣的姓氏,卻是不一樣的兩個人,其中的一個依舊爲王,另一個,成爲高高在上的皇帝。
還差最後一個步驟——落款處還沒有蓋上那枚象徵楚國最高權力的國璽。而它就擺在桌案上,盤踞如虎,威重如山,靜靜等待着站在窗前的男人輕輕一點頭。
屋子裡靜悄悄的,每個人都望着劉楓,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挪動,他們知道,那歷史性的一刻即將到來。
有的人愛慕虛名勝於珍惜生命,比起戰場上披堅執銳衝鋒陷陣,退位讓賢需要另一種勇氣,一種更爲堅定、隱忍、敢於割捨、甘於受辱的勇氣,哪怕只是名義上的退讓,卻也絕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那,畢竟是皇帝的寶座啊!
當人生面臨重大抉擇,猶豫,就像遙遠處的一顆小石子,越走近越變大,走到面前時,竟已成了一座高山。古往今來,多少人在事到臨頭的一刻無功而返,選擇咬牙苦撐翻越過去的,又有幾人?非大毅力者,實不可爲!
沒來由的,劉楓忽然敬佩起屠天煜,區區虛名,竟難捨若斯,更何況是自蹈罵名呢?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晨霧已打溼了他的衣服,劉楓終於轉過身,慢慢地走到桌前。
“想來還真是可悲啊。我自十三歲起兵,臨敵向前,親冒矢石,大小不下數十戰,幾死幾生,未曾一敗!創業維艱,戎馬倥傯,苦熬七載而有半壁天下!不久之後,我竟要對着另一個人,一個裝死偷生二十年的大哥,卑躬屈膝、跪地稱臣,伏拜叩頭,高呼萬歲!爲的,卻是國家和軍隊不至於分裂!——你們說,是不是很可笑?啊?那是我的國家,我的軍隊啊!……哼哼哼……嘿嘿嘿……哈哈哈……”狂笑聲中,碧綠的國璽重重印下去。
這一刻,屋內每個人彷彿都已看見,當眼前的一切最終成爲史書上薄薄的幾頁,其中屬於劉楓的那個字眼,從開國聖君變成了竊柄權奸,褒貶榮辱,是非功過……不啻天壤,不忍相視。
“陛下!”
所有人跪了下去,無論如何,他們要將這個從未出口的稱呼,第一次用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哪怕無人知曉,哪怕只有今日,“臣等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窗外傳來悠揚的歌聲,卻是早起的蓓兒姑娘站在院子裡一邊晾衣一邊練唱,女孩的聲音恬靜又略帶憂鬱,曲調似曾相識,正是十八朵金花齊唱的那首《法駕導引》,歌詞卻已大不一樣。
劉楓手按玉璽,凝身不動,閉上眼細細品味——難以置信,如此稚嫩的歌喉,竟能唱出這樣的豁達與滄桑。
“且癲狂,且癲狂,緣短壽太長,春去秋來數十載,年華似水酒一觴,豈堪細思量?——笑無常,笑無常,日落月未涼,悲喜枯榮驚一夢,可數歲月幾空忙?回首鬢成霜!”
聽着聽着,歌聲遠去,劉楓忽覺臉上微涼,伸手一摸,全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