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日子,永遠如箭似電,十五天很快過去,反狄會盟就要結束了。除了抽一天與屠天煜單獨會談外,劉楓幾乎天天與這幫傢伙泡在一起,當然,對外是宣稱君王們閉門研究反狄大計,並且嚴刑審問大狄皇太子,務必要把敵酋海天每日穿什麼顏色的褲衩都問得一清二楚。
他們這幾位,雖只四人,加起來也不過百歲,卻代表着僅存的四方勢力,左右天下走勢。毫不誇張地講,若是這四個人就某一件事達成共識,付出足夠的決心和努力,整個天下都要爲之改變。
不僅如此,這些躲在密室裡疏狂無羈放浪形骸的傢伙們,每一個都有傳奇般的身世和經歷。
——那個手不離酒壺,嘴不離女人的浪蕩子,以王族幼子的身份,飲血隱忍二十年,終於抓住一瞬之機,以全城將士百姓爲代價,一把大火燒掉了國都,滅絕了包括他父汗母妃兄弟姐妹在內的整個王族。更絕的是,還把這一切歸罪於敵國之手,繼而成功奪位。他也因此而有資格坐在這裡,加入這個帝王俱樂部。
——那個一臉笑嘻嘻總愛惡作劇的死娘娘腔,以顛沛流離的亡國皇子之身,舉旗於羣兇環伺朝夕不保之境,夾縫求生,幾經磨難,最終站穩腳跟雄踞一方,以一己之力,讓早已謝幕的大華龍旗再次飄揚在神州大地上。
爲了復國,他甘願付出一切代價,爲了一個險中求勝的寶貴機會,他毫不猶豫地犧牲十萬名最忠心的將士,爲了鼓舞舉國臣民熬過饑荒,他以身作則,在三個月內餐餐只吃蝗蟲。在少年英主、復國明君的耀眼光環背後,在粉面朱脣、俊若處子的檀郎玉貌遮蓋下,不惟有蓋世之才,更藏着一個顆堅如鐵石百折不撓的帝王心。
——與這二位相比,劉楓的傳奇事蹟有過之而無不及。英雄遺孤,隱鱗深山,招舊部,納山賊,高張義幟,崛起嶺南,以孤軍弱旅屢敗十倍強敵,以一隅之地硬撼九州之國,四年建邦楚地,七載懸掌半壁……驚險曲折,蹉跌起落,縱然說個三天三夜也難盡言。這是韜略才幹,若要比手段、比狠毒,他更是不遑多讓,遊蕩在嶺南近三十萬韃靼百姓的亡靈就是明證。
——最普通的乾昊,其實也不普通。雖然沒有過人的才幹,沒有通神的韜略,可縱觀茫茫天地,芸芸衆生,光風霽月仁心義行的真君子,又有幾人?身爲當朝太子,抗旨違令拯救河工於水火,自作主張義釋百姓於末路,佛心太子,名不虛傳。這樣的剛直品行,這樣的仁德良善,這樣的胸懷與擔當,劉楓也好,趙濂、鄂爾蘭也罷,誰敢說他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們,都不是尋常人。彼此之間的關係更是錯綜複雜。名義上鄂爾蘭的父親死於趙濂之手,而趙濂的父親,又死於乾昊父親之手,同時,這二位的父親又同是劉楓的殺父仇人;劉楓在名義上奪走了鄂爾蘭的未婚妻綺蘭,鄂爾蘭在名義上是乾昊的妹夫,現在乾昊又是鄂爾蘭的俘虜……算來算去,真叫一筆糊塗賬!
幾年來,四方勢力鬥智鬥勇不知凡幾,勝負又是第二筆糊塗賬:除開不善打仗的乾昊,劉楓打敗過鄂爾蘭,鄂爾蘭利用過趙濂,趙濂又算計過劉楓,兜了一個大圈,你說到底誰厲害?
四個傢伙,兩個漢人,兩個韃靼人,可同族之間又互相敵對,乾昊管鄂爾蘭叫叛逆,鄂爾蘭管趙濂叫叛逆,趙濂又管劉楓叫叛逆,劉楓沒人可叫,可他身爲所有人的叛逆,偏又是所有人中最強大的一個!乾昊身爲太子,代表着當今正統,幾個人裡就數他不是叛逆,可如今卻做了所有叛逆者的俘虜……
老天爺啊,這麼多爛帳到底該怎生算法?
算不清,那就索性不算。天意使然下,在這小小斗室中,四個敵我難辨、高下莫判、仇怨交織的年輕人,四個稱孤道寡註定終身無友的孤獨王者,卻拋開了身份、立場,甚至是宿仇,莫名其妙又不可思議地成了朋友。造化啊,命啊,數啊……怎麼這樣安排法!
四月二十三,會盟結束。他們中的每一位,都覺得這一次會盟的收穫遠超前兩次,可惜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他們終究要各奔東西了。
亂世一別,很有可能就是生離死別。
曾經肆意玩鬧、充滿歡樂的屋子裡靜若無人,可以清楚地聽到,屋外迎候的各國隨員焦急走動的腳步聲。四個友人面對面,眼對眼,都不說話。中間一個點燃的火盆,那條“莫談國事”橫幅正蜷成一團靜靜地燃燒着,似乎某些寶貴的東西也將隨着火焰的熄滅消失於世間。
他們心裡都清楚,時候到了!只要一個轉身,一出這門,今日之情盡付一夢,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能站在這裡,他們中就沒有人會存婦人之仁,就連公認最仁慈的乾昊,在危急時也一樣使過雷霆手段。如果必要,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會在一聲嘆息過後,毅然奪走另外三人的生命!——這是很有可能成真的。在國家利益面前,君王間的私誼,又算得了什麼?
他們彼此凝視着對方的眼睛,目光深邃幽長又耐人尋味——若干年後,誰將打敗自己?誰又將被自己打敗?只有天知道!
鄂爾蘭第一個走,他爽朗一笑穩步出門,瀟灑地揮了揮手,什麼話也沒留,揮鞭打馬揚長而去。可不久後,他的隨從匹馬而返,送來一柄鑲滿寶石的彎刀:“大汗命我傳話,‘一入沙場莫回頭,兩軍陣前最無情,屆時,請楚王帶上這口刀’。”劉楓默默收下了,解下戰刀遞了過去,目光空洞地注視着城外薄霧瀰漫的曠野,說道:“彼此彼此”。
趙濂走時,凝望着鄂爾蘭的彎刀,皺着眉頭糾結了很久,終於忍不住謹慎地問劉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朝一日,我去帝號,你能否容我一個王位?”
“這不是王位的問題……”劉楓苦笑搖頭,嘆道:“若真有這一天,只要條件允許,大哥能活,四弟也能活,唯獨二哥你……必須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抱歉,我沒得選,因爲你的父皇,他已經死了。”
趙濂沉默了好一陣子,才費勁地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這都是命!不過——眼下說這個還爲時過早!你雖強極一時,可比之大狄鼎盛時又如何?要是強者強,弱者弱,又何來你這楚王?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清,一着不慎滿盤皆輸的事兒多了,不定哪天兒你也出個昏招!——我,是不會束手待斃的!”
劉楓一把將他拉過來,用力擁抱,又用力推開,仰天一聲笑:“各憑本領,各安天命吧!”
趙濂也笑,氣雄萬夫:“成王敗寇,且看明日是誰家之天下!”言罷挺胸叉腰豪邁大笑,笑聲嘎然而止——臨別前,劉楓忽然衝動,很像看看這個裝模作樣的悶騷貨吃癟是個什麼樣子,因此屁股上一腳把他踢了出去。
最後,乾昊頂着一臉決然與釋然,雲淡風輕地站在劉楓面前微笑:“有這幾日,我也夠了。能死在三哥手裡,也是一大幸事。——你,動手吧,父仇子償,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劉楓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誤會,把你強要過來,是救你,不是殺你。——怎麼?你忘了?我寫過信給你,承諾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裡,我會看在徐揚二州數百萬難民的份上,放你一條生路。——佛心太子,呵呵呵……好人,是應該有好報的,天若不報,我必報之!今日,我便要還你這份情!”
乾昊盯着劉楓的眼睛看了好一陣子,才道:“你是認真的?——你要放我回國?!”
劉楓點頭,又搖頭,“保你平安,卻不能還你自由,至少現在不能。”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你應該猜得到,對外,我是以擄敵子女爲奴的名義將你扣留楚國,改明兒你活蹦亂跳地回去,我這霸王之子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這樣吧,三年後狄楚和約期滿,我找個機會,放你們兄妹倆跑路!”
乾昊一聽提到妹妹,登時激動起來,眼睛一下子紅了,顫聲道:“你……你沒傷害她吧?你對外說貶她爲奴,是真的嗎?——她……她要有事,我決不放過你,決不!”
劉楓湊過臉,戲謔道:“怎麼,怕我做了你妹夫?嗯?”
乾昊硬梗着脖子不做聲,可頻頻咽動的喉結、絲絲顫抖的嘴脣,都清楚地表明一件事——他是真心怕的!
尼瑪,我名聲這麼差?劉楓大感氣悶,一拳擂他胸口,沒使力,可依然把他打個踉蹌險些摔了,趕緊扶住,笑罵:“去你的!你是君子,我就該是禽獸?你妹子好着呢!——臥龍學府聽說過麼?我把她關在裡頭讀書呢!”
“讀……讀書?”乾昊臉色大變,駭然道:“你也太殘忍了!小妹她生性好動,只愛跑馬射箭,最不喜書本,尤其厭惡漢學,連漢字都不識幾個,你居然逼她讀書?——我可憐的妹子呀!”
劉楓面無表情,只是眼神頻頻閃動,彷彿不經意地問:“哦?她不識漢字?”
“最多一籮筐!”乾昊自己是個嗜學如命的尊聖夫子,卻並不以這個文盲妹子爲恥,顯然是寵愛她到了極點,“父皇考校時,都是我代答的,父皇心知肚明,也不強逼,日子長了也就這樣了。”
“原來是這樣……”劉楓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一抹詭異莫名的笑意,挽起乾昊的胳膊,“行了,不說這個了。——走,咱們城裡逛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