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都夢城東北一百五十里處,一條大河自西向東奔流而下。當地人管這條大河叫“西洋江”,距離句町城僅四十里。
小半個時辰前,西洋江迎來了一支軍馬。整整十萬之衆,正在忙碌的渡河,一時間人喧馬嘶,好不熱鬧。
西洋江以東五里處有一座山坡。在山坡的背面,江夢嵐鐵甲錦袍,手按佩劍,瞪視着蹲身隱蔽的數萬人馬。
“兒郎們!半炷香後,逐寇軍奮威營會從北岸發動攻擊,再過半炷香,就該咱們出手了。別的話我不說了,這是我們出山的第一戰!我要你們竭盡全力,奮勇殺敵,讓逐寇軍瞧瞧咱們山越健兒的威風!”
數萬名赤膊掛刀的漢子們不出一言,可眼神卻已炙熱如火,呼吸粗重噴出滾燙的熱氣。
江夢嵐轉過身來,五名光膀披着從前綠營制式鍊甲的壯漢立在眼前,裸露的臂膀肌肉鼓脹,左臂處都刺着一條蜿蜒巨蛇,猙獰地繞在胳膊上,蛇頭位於肩頭,吐着鮮紅蛇信。五條巨蛇分別是紅綠黃藍黑五種顏色。
江夢嵐凝望着他們,放低聲音飽含感情地說道:“頭人們,楚王殿下看得起咱,給我們地盤,送我們武器,我們也感謝他的仁慈。可是——我們山越人想要真正站穩腳跟,再不要過回從前的那種狗日子,可以憑藉的,不是來自任何人的仁慈,而是自己的實力!這一戰,我要你們帶領勇敢的小夥子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去戰鬥,我要讓楚王知道,咱們山越人都是強大勇敢的戰士,讓楚國真正認同我們,尊敬我們,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五位頭人一齊跪倒,手撫胸膛,垂首低呼:“蛇祖在上,決死一戰!絕不退縮!”
半炷香後,西洋江北岸的樹林裡驟然爆發出一聲巨吼:“蕩盡胡虜!——殺!”
兩萬名頸系紅巾的鐵甲步兵狂奔出林,如潮涌動,如雷滾地。他們不排陣型,不依隊列,只憑一個快字,但求一個猛字,如同一羣嗜血的猛獸般洶涌而來。
正在渡河的白衣軍隊列鬆散,七零八亂,有的軍官已然渡河,部下無人統領亂作一團,有的部下都過去了,留個光桿司令大呼小叫卻無人聽從。
面對突如其來的敵人,初時還有人試圖整肅隊列,結陣自保,可眼見來敵前鋒兩萬鐵甲步兵的身後,又有不計其數的戰士隨後掩殺,人數竟有六七萬之多。
本已措手不及,實力上又敵我懸殊,這下北岸的四萬多白衣軍登時軍心大亂,未戰先潰,士兵們丟下旗仗,拋下兵器四散奔走,爲爭奪木排不惜拔刀相向,已有不少人死在自己人手下,更多的人直接跳入江中泅水逃生。
吳越戈的奮威營將士殺到時,只見一大片白披風和後腦勺,連個敢回頭反抗的人也沒有。那他還有客氣的?
“殺!殺!——趕下河去!”吳越戈邊喊邊揮動巨斧,一句話喊完已劈死七八個。
“殺——!”鐵甲步兵們緊跟其後,遇敵只把鐵盾一砸,順手一刀,便有一顆人頭飛起,直如砍瓜切菜一般。一條整整齊齊的戰線在勻速推進,紅色陣營碾壓而過,留下一片白裡透紅的屍體。
後陣六萬屯田軍完美髮揮了善打順風仗的部隊特長,充分發揚了痛打落水狗的光榮傳統,一時間刀槍亂舉,大吼大叫,直往白衣軍的兩翼包抄過去,聲勢比奮威營還猛。
北岸殺得雞飛狗跳,南岸的白衣軍也是大亂,有喊着過江救人的,也有悶聲不響扭頭就跑的,更多的人,他們已經凌亂了,瘋奔亂走,呼喝不住。
眼見機會到了,江夢嵐起身抽出雙槍,兩枚槍尖一銼,發出“錚”地一聲刺耳的脆鳴。
“就是現在!——兒郎們,殺啊!”
隨着她一聲吼,山越人特有的戰號如雷響起:“蛇祖在上!”
南岸的白衣軍驚而回頭,但見無數赤膊持刀,斷髮紋身的壯漢從山坡上衝奔而下,嘴裡發出野蠻的吆喝,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強悍野性的蠻荒之氣,腳下如飛,奔跑速度出奇的快,轉眼便殺到了百步。
白衣軍腹背受敵,先是驚惶,隨後奇蹟般鎮定下來。——來敵裝備簡陋,幾乎全光着膀子,身材也多矮小,連民兵都不如。軍官們大叫:“不要慌!亂民而已,放箭!射死他們!”
白衣軍士兵定睛一看,果然如此,登時軍心大定,數千弓箭手依令開弓放起箭來,一時間箭如雨蝗。
忠勇軍的山越漢子大多赤膊沒有甲冑護身,個別有甲的也只是單薄的綠營鍊甲,又或者自制的鑲皮護肩甲,防箭能力薄弱。儘管他們伏低身子,用狹窄的刀面儘可能護住頭臉要害,可依然有不下四五百名山越戰士中箭,一聲不吭滾倒在地,立刻就有後來者衝前一步,補上位置,有些悍勇之士身背數箭仍在嘶吼衝鋒。
江夢嵐飛奔在前,雙槍舞作兩朵雪花,來箭盡被打偏磕飛,衝至近前,清亮的嗓音高叫一聲:“爲了族人!”
“蛇祖在上!”數萬人狂聲嚎叫,狀若瘋虎,以排山倒海的兇猛氣勢衝向敵陣。
後方的軍官的臉色漸漸發白,幾乎趕上了身上的雪白戰袍,他顫抖着下令:“迎上去!迎上去!”
白衣軍士兵們紛紛亂吼:“拼啦!殺了這幫蠻子!”亂哄哄地迎了上去。
白衣軍官們心裡發毛,哪裡來的民兵居然如此兇悍?湊近看時,這才發現,雖然他們身無片甲,形同野人,可手上的傢伙盡是韃靼騎兵制式的優質彎刀。忽然意識到,這支蠻兵的攻擊力與防禦力,不是一個檔次的!
果然!兩軍相撞,嘭地一聲巨響,隨即殺聲如潮。白衣軍將士只覺迎頭撞在一塊帶刺的鐵板上,一下悶了,只一個照面陣腳就被對方沖垮,整個白衣軍陣節節敗退,幾欲崩潰。
從前的忠勇軍只是部分骨幹軍官是山越人,絕大多數士兵還是強拉的普通漢族壯丁,可是如今的忠勇軍,卻是一支地地道道的山越軍,一支在險惡逆境中掙扎求生的強師勁旅,一羣豺狼虎豹用鮮血調教出的虎狼之士。
不僅如此,山越戰士衝殺時看似紛紛亂亂,雜駁無章,其實每五到八個戰士自成小陣,交戰起來同進同退,有人專門負責進攻,有人專門負責格擋,有人專攻中路,有人專司側翼,甚至隊尾還有專人手持長槍斷後。
小陣殺到何處,白衣軍哪怕人數相當,可他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被圍攻了,而且是對方主要的攻擊對象,纔出了一招半式就被捅了四五刀,慘叫倒地,被十幾只大腳無情地踩過,最後被一個長槍手獰笑着結果了性命。
這種小陣叫做“伏虎陣”,是山越勇士狩獵時,專門用來圍殺猛獸的一種陣法,是用無數年輕人的生命總結出來的實戰經驗,只要湊足五人,再兇猛的惡虎暴熊也只有死路一條,即便面對狼羣也能堅持很久不落下風,哪怕這羣狼披着白色的戰袍。
“蛇祖在上!”吼一聲,進一步,陣線步步進逼,後方的白衣軍幾乎退至河邊,不斷有士兵被戰友推擠落水,哭叫咒罵之聲大作。
“這氣勢……了不起!”
劉楓率領龍牙營一萬騎兵緊趕慢趕地疾馳而來。說實話,他有些不放心忠勇軍的戰鬥力問題。直到此刻,親眼目睹山越戰士的勇猛無畏,他才放心更欣慰地發出這句感慨。
“殿下!我們上吧!”喬方武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可能是與羅三叔呆久了,大好青年居然變得好戰如虎,明明前天剛打過一仗,如今手又癢了。
“臭小子閃邊兒去!”
身旁一名中年猛漢粗魯地將他推到一邊,喬方武也算身材高大的漢子,被他一把推得滴溜溜轉,眼冒金星,暈頭轉向,好容易站定了一看,那人方面闊口,濃髯滿頰,可不正是新任牙將王擎蒼?頓時縮了脖子。
這傢伙名爲牙將,可上至楚王,下至楚兵,誰敢把他當牙將看?他可是羅三叔同年的老前輩了。
可憐龍牙營主喬方武攤上這麼一位“部下”,一點脾氣不敢有,平日爲討教幾招功夫,還得陪小意,遞小話,當他爺爺伺候着……苦啊!
王擎蒼趕跑了喬方武,一轉臉已是媚笑滿面,“殿下!人老啦,關節不好,這兩天雨下的,酸得我……哎呦……您看,讓末將鬆鬆筋骨可好!”
劉楓和喬方武一起擡頭,豔陽高照,萬里無雲,低下頭無奈地拱拱手:“也罷,辛苦老將軍了!”
“不辛苦……!”話沒說完,人已上馬。
一對八十斤重的新鑄甕金錘一砸,“咣噹”一聲巨響,吼聲如雷:“孩兒們!跟我上!”哈哈大笑,鞭馬如飛。
一萬名“孩兒們”嗷嗷直叫,緊隨其後。
隱約傳來王擎蒼豪邁的叮囑:“喬家小子……保護殿下……爲你是問……”聲音被馬蹄聲吞沒,激起的一片黃塵浮土,將呆立原地的楚王殿下和龍牙營主徹底籠罩,不住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