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二虎大模大樣的走上樓來,屋內衆人齊刷刷扭頭,一起瞪眼望他。頃刻間,小小斗室戾氣縱橫。
“如何?”坐在上首的一名中年人開口詢問。此人披着殘破的全身鍊甲,外罩一套半新不舊的綠營軍官袍,緊裹在虎背熊腰的身軀上,顯得不怎麼合身。問起話時,一雙渾濁滄桑的眸子逼望過來,配上赤棗般的臉膛,和顎下一把狂放的濃髯,自有一股強梁匪氣和首領威嚴四溢而出,令人望而生畏。
“成了!”童二虎輕輕開口,重重點頭。
藍隊正一聲獰笑,“秀才!再念一遍給大夥兒聽聽,動手之前壯壯膽兒!”
“是!大哥!”
屋內唯一的一名模樣清秀的青年站起身來,掏出一卷布條雙手展開,輕聲唸了起來:
“《殺奪令》!逐寇軍主、霸王令旨:通告嶺南漢族軍民及全軍將士,凡所攻諸縣,破城後盡屠韃靼男子,所殺者一切財產歸殺人者所有,妻女家小爲披甲者奴。凡城內漢民綠營起義助攻者,視如己軍,恩同此列。
另有《殺奪三律》三軍謹記:
一、凡混血之民,自視爲漢者,以漢人視之,其行類胡者,以胡人殺之!違者不分枉縱,以抗命論處;
二、妄殺漢民冒功者,及爭功自相殘殺者,車裂;
三、姦淫擄掠漢家百姓者,殺之無罪,擒之立斬。此令!”
秀才放下布條,清俊的臉龐已漲得通紅,聽的人也是呼吸粗重非常,彷彿屋裡關着一羣紅了眼的公牛。
藍隊正將手中腰刀重重一頓,緩緩起身,冷目掃過全場:“弟兄們,大哥我穿上這身綠皮,圖的是養家活口,可卻把俺的老孃活活氣死了,想脫,卻也脫不下來了……你們和我一樣,都是人前威風,背後戳爛脊樑骨的人,街坊也好,韃子也罷,都不把咱當人看,這樣的操蛋日子,真他媽不是人過的!”
“我原本以爲,一輩子就這麼下去了,完了!……沒成想啊,老天開眼!又給了咱一次投胎的機會!……咱們都是罪人,手裡都不乾淨,身上綠得讓人噁心,想洗是洗不掉的……”他擡起右手,連刀帶鞘地往外一指,“瞧見外邊什麼顏色了嗎?咱們得把自個兒染得跟他們一樣才行,用什麼染,你們心裡都有數,不是韃子的血,就是自己的血!”
他接過布條,揚了揚道:“這是今早外邊兒射進來的,全城上下沒有不知道的。這大狄國的天下,人分三等,韃靼人都是老爺是主子,有錢有勢的大家富戶排在第二,咱們剩下的,都是豬狗不如的第三等!實話告訴你們,二虎剛打嚴大麻子那兒回來,他們半個時辰後接班,再過半個時辰,他們就會打開南門放外邊兒的好漢進來。而咱們……玩兒一票大的!去縣衙!去割了那千戶老爺的狗頭!成了,咱們今後挺直了腰桿兒當老爺!不成,咱也圖個痛快,給鄉親們留個交代,再不用豬狗不如的活受罪!”
衆人全都大吃一驚,原本以爲偷開城門就成了,沒想到老大哥的胃口居然那麼大,那可是在太歲頭上動土,是要掉腦袋的啊!心中難免惴惴不安,可又記掛着殺人奪產的誘惑,千戶老爺柯克兒可是龍川城名副其實的首富,光田產就有三千多畝,妻妾成羣,奴僕過百,若是殺了他……大夥兒一頭冷,一頭熱,不由面面相覷起來。
藍隊長緩緩抽出腰刀,隨手將刀鞘扔在地上,挺刀說道:“哥哥我把話撂在這兒,這場大買賣老子是做定了,你們都是我的老兄弟,誰要是不願幹,說出來,今晚就在這兒安心歇着,我保你平平安安的。願意拼一把的,站出來,哥哥我帶你們發財去!”說着,他將刀鋒在胸膛上用力拍了拍。
“大哥!我跟你去!”童二虎昂首踏前一步,扭頭喝道:“你們到底去不去?是爺們的就放個響屁!”
“我去!”第一個響應的竟然是那個叫柱子的半大娃娃。他拔出一把匕首,重重戳在桌面上,“賤命一條,死就死了!千戶家的小娘麼上回抽我一馬鞭,爺們說什麼也要抽回來!”
衆人一愣,接着鬨堂大笑起來,有人賊賊地喊道:“一鞭之仇定是要抽回來的,可抽的不是馬鞭,是人鞭!”此言一出,笑聲愈烈,淫風蕩氣盈滿斗室。
唯獨藍隊正沒笑,他鄭重其事地對柱子說:“好!好孩子!是條漢子!哥哥我答應你了,事成之後,你活着,柯克兒的小娘麼就是你的奴婢,愛咋抽咋抽,你死了,哥哥就在你墓前宰了這小娘皮,讓你抽着她上路!”
“好!多謝大哥!”
藍隊正轉過臉來,冷然道:“你們笑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有仇報仇,有什麼可笑的?狗子!你媳婦咋死的?她好端端的爲啥投河自盡?鐵娃!你爹的腿是誰打斷的?你妹子是誰賣去窯子裡的?倔驢子!你祖上傳下的二十畝地呢?上哪兒去啦?啊?……瞧你們一個個兒的,樂個屁!不像個爺們!還敢笑話柱子,我呸!”
這一嗓子出去,紛亂的笑聲戛然而止,屋內靜得出奇。過了一會兒,他們一個接一個站了起來,都不說話,眼神卻兇厲的可怕。眨眨眼的功夫,再沒有一個人坐着了。
藍隊正豎起大拇指,改顏讚道:“好!這纔是好漢所爲!告訴你們,哥哥我買通了縣衙的馬伕葛蹄子,咱們從後門溜進去,未必不能成事兒!”
衆人一聽信心大增,齊聲應道:“好大哥,咱們聽你的!”
藍隊正目光一一掃過衆人,沉聲道:“這趟買賣,不死人是成不了的,咱們按老規矩辦,大事兒一旦成了,殿下賞的家產不管多少,咱按人頭分,活着的分一份,死了的分兩份,殺了正主兒的分三份,都聽明白了嗎?”
衆人羣情激昂,大叫:“媽的!豁出去了!就這麼幹!”
天下有一種特殊的強盜,他們平時爲民,春耕夏耘,種桑養蠶,與尋常老百姓沒啥兩樣,可一到了夜裡,這些老實憨厚的泥腿子們就會扔掉鋤頭,拿起刀槍,用一條黑巾將淳樸善良的面孔遮蓋起來,化身剪徑強梁,明火執仗,攔道擄財,殺人越貨,綁票勒索,除了姦淫婦女,他們幾乎無惡不作。完事兒了財一分,黑巾一扯,各回各家,又成了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這種強盜原本便是本地人,人地兩熟,組織嚴密,大多都是同鄉同村的左鄰右舍,又或者沾親帶故的本家,不僅互幫互助,還能互相監督。規矩也很森嚴,誰要是壞了事兒,那就自個兒扛下來,死後家裡自有兄弟幫襯,養老育幼不在話下,逢年過節都有安家費,往後做成的買賣也少不了孤兒寡母的一份,只要帶頭大哥還健在,總保得一家老小衣食無缺,不受欺負。可反過來,若是口風不緊,背信棄義,那轉眼便是滅門絕戶的私刑嚴懲。
所謂盜亦有道,他們平日多劫外鄉富商大戶,並不欺壓貧弱,也從不吃窩邊草,遇上鄉里鄉親的不平事,必會拔刀相助、除暴安良。本地窮苦百姓出於感激,明裡暗裡的護着他們。因此百餘年來,不管是哪朝哪代,這些民匪幫會的生命力都像蟑螂般頑強,除非不分良惡的屠村滅鎮,否則是萬難禁絕的。
方纔城樓裡的這夥綠營兵,從前就是這樣的一夥民匪強盜。藍隊正,名叫藍明旭,便是這一屆的帶頭大哥。三年前狄軍進駐嶺南,他便帶着八百弟兄投了軍。倒不是甘爲漢奸,只是爲了有身綠皮方便“做活兒”罷了。
原本他們想,做了綠營兵,和韃子便是自己人了,總不能還挨欺負吧?沒成想,非但韃子變本加厲地欺負,就連原本護着他們的鄉親也都疏遠了。幹他們這一行,沒了羣衆基礎,買賣也就幹不成了,日子是越過越苦,心裡也是越想越恨。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如今可好,平地一聲雷,霸王殿下隔牆射來一劑後悔藥,想要漂白反正?想要發財致富?想要出人頭地?就看今朝!
商議既定,這夥兵匪無聲而散。除了柱子和丁凱是藍明旭的親隨外,方纔門樓裡的全都是小頭目的身份,還有半個時辰,他們忙着招呼手下弟兄,爲夜襲縣衙預作安排。
半個時辰過後,以嚴大麻子爲首的另一夥綠營兵準時來到南門。兩隊人馬例行交接,絲毫看不出破綻。
說來可巧,這嚴大麻子從前是本地捕快,專司捉拿這種亦民亦匪的歹徒,與藍明旭正是針尖麥芒的死對頭。兩人你來我往,鬥了十多年的法,誰也討不了好,倒也不打不相識了。三年前韃子一來,收本地衙役充作綠營,倒把原來的一兵一匪牽在一根綠繩兒上了,這對冤家彼此相認,一笑泯了恩仇,反倒交上了朋友。
逐寇軍至,這位嚴隊正雖有起義之心,卻無玩命之膽,因此通過秘密協商,由他帶領千把人負責打開城門,並頂住駐守南門的三百韃靼武士,而藍明旭則趁機突襲縣衙,爲手下八百弟兄搏一場富貴。
這二位隊正平日私交甚篤,這一別死生難料,臨行前不由執手含淚,互道珍重。
嚴大麻子說道:“你我的交情,咱們這兩營兵馬自不必說,三營的蔣楚成至今沒個迴音,也不知他作何打算,藍兄,你可要防着他一手!”
藍明旭一捋濃髯,哼聲說道:“這後生狂得很,與你我芥蒂頗深,歷來尿不到一個壺裡,可眼下形勢逼人,外頭是什麼人?霸王殿下親率的三萬大軍,這賊廝鳥精得很,他敢輕舉妄動麼?你瞧好了,只要你我兵馬一動,這廝是一定會隨大溜的!他想扯我後腿兒?借他個膽兒!哼哼……你可別忘了,殿下有令:‘爭功自相殘殺者,車裂!’,掉腦袋的活計,量他也不敢,不必多慮!”
“好!藍兄!你我就此別過!望你馬到功成!”
“保重!”藍明旭重重抱拳,鏘然轉身,帶着手下弟兄呼嘯而去,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