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只維持了短短一瞬間,巴爾思的眼神漸漸狂熱起來,蒼老的臉龐上掠過一絲猙獰。可是!我還沒輸!北嶺軍仍有一戰之力!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眼下的形勢,北嶺軍37000人,逐寇軍17000人,人數上狄軍仍然佔有明顯優勢。而另一方面,雖然雙方都是生力軍,可北嶺軍趕來的都是戰力羸弱的綠營兵,而逐寇軍參戰的卻是奮威、忠義和射聲等老牌主力部隊。實際戰力上,反而是逐寇軍佔優勢。
除此之外,北嶺軍卻擁有戰場上唯一的騎兵部隊,相對這個優勢,逐寇軍卻是花開兩朵,成前後夾擊之勢。
不得不說,以上種種,都說明了一個問題:雙方仍然是勢均力敵的!究竟鹿死誰手,誰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這種判斷,也是劉楓的共識。面對一倍兵力的方圓陣,他也沒有完全的把握可以一擊而破。俗話說得好,勝負往往在開戰前就決定了。劉楓向來是這句話最堅定的信奉者。此戰倉促,陣地偵查和戰前準備嚴重不足,這些都是可怕的變數。
這種不確定性,帶來了一個意外而又必然的結果——誰都不敢搶先動手。
兩大一小三塊軍陣,竟是僵持不下,而天色卻漸漸暗了下來。對於這個時代來說,夜戰和混戰沒有分別,那怕再精銳的軍隊也是如此。除了本身就打亂建制的偷襲戰,一般的戰鬥都是無法在夜晚進行的,看不清令旗,找不着將官,這對一支軍隊來說絕對是一場災難。
最後,巴爾思派了使者,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天明決戰!
原本,他已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甚至已經開始着手安排夜戰的種種佈置,不料劉楓卻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於是,三塊軍陣保持陣型席地而坐,各自的火頭軍則在後方埋鍋造飯,肅殺的戰場呈現出一片詭異的祥和。
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巴爾思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裡到底還是大狄的天下,拖延一夜,說不定就會另有援軍趕來。說到底,他終究不相信五萬人的荊南軍會被三千人打敗,他更願意猜想是不是對方刺殺了忽蘭多,然後拿了他的頭顱來威懾自己。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荊南軍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戰場上。
因爲別人他不知道,至少第二狼騎營的呼格勒他是熟悉的,那可是一員萬夫不當的大將,只要還有他在,就算主帥意外身亡,以他的威望也定能約束部衆,率軍追來報仇的!到了那個時候……
“荊南軍真的……滅了?不是你們在用計蒙人?”劉楓瞪大了眼睛,軋叭着嘴傻傻的問。
劉楓自然猜到對方心意。因此,當武若梅繞道趕來報信之後,他才樂得休整一夜。須知雙方都是跋涉而來,疲勞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對方是雜兵,己方卻是精銳,休息一夜對戰鬥力的提升,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可即便是他,也同樣不敢相信三千敗五萬這樣誇張的事實。
武若梅冷冷地嗯了一聲,算是作答。同來的羅秀兒卻得意地嘰嘰喳喳說開了。
聽過詳情,劉楓百感交集,心中的擔憂登時放下了一半。眼前的北嶺軍,就是這次反圍剿最後的敵人了。回想這一個月來的種種驚險,連番變故,頓生唏噓之感。
同時也不禁疑惑,薛晉鵬願意自留死地,這是意料中的事,而武破虜竟然也甘願這麼做,那就耐人尋味了,難道他真能猜到自己的下一步計劃嗎?還是……
“一成!”武若梅面無表情地開口,“爹爹說,他有一成把握!”
劉楓大嘆口氣,避席而起,鄭重施禮道:“能得你父女二人相佐,實乃劉楓之幸吶!”
他這話說得真心實意,絲毫不假,若非武若梅與一干學員,就算劉楓真的趕到,恐怕也只能兩頭收屍了。
這也是停戰一夜的另一個目的。忠武營啊!大量垂死的傷兵正躺在漁村裡,若能及時救援,數百忠義之士就能挽回寶貴的生命。這是何等重要的一件事啊!
由於劉楓趕到,周家船隊已經不急着撤離了,分散在樓船上的醫護營人員被全部運送上岸,全力搶救傷兵。
清理戰場的時候,越小刀的屍體第一個被發現,四把彎刀插在他背上,而他的刀則捅在一個千夫長胸膛裡。然後是李虎頭,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堵斷牆下,少了一條右臂,而他的左手,攥着一枚血淋淋的眼珠子,嘴裡還含着半片耳朵。
最後是……楊勝飛。他手持銀槍,就這麼站在那裡,人們驚喜地跑過去時,他轟然倒地,再也沒了動靜。
噩耗傳開,全軍哀慟。
耳畔聽着帳外的陣陣哭聲,手裡攥着長長的陣亡名單,劉楓目中含淚,心中滴血。
堂堂三千之衆的忠武營投槍隊,殘存600餘人,大多脫力暈倒,又或者受了輕傷。因爲凡是重傷的戰士,無不選擇與眼前的敵人同歸於盡。此外,投槍隊3名佐領,12名隊正,竟然全部戰死,最高級別的倖存軍官,竟然是一名分管50人的夥長,同時也是總計60名夥長僅存的一位。
除此之外,1000新兵十不存一,幾乎全員壯烈。帥府300名龍牙親兵,全部使用了林子馨的金針刺穴之法,摒除痛覺,力量倍增地玩命作戰,如今只剩下了55人。這樣慘烈的結果,怎不叫人痛心流淚。
尤其是楊勝飛的戰死,這是逐寇軍陣亡的第一員大將。這個意外的打擊,讓劉楓像是當頭捱了一記悶拳,半響也說不出話來。巨大的哀痛尚在其次,他該如何面對杜寒玉……孤兒寡母啊!
※※※
這一夜,逐寇軍分享了仇恨,北嶺軍卻飽嘗了惶恐。昨夜,那響徹天地的逐寇悲歌,給了雙方巨大的震撼。截然相反的震撼!
不知爲何,半夜裡忽然冒出了一些身穿綠營兵號衣的不明人士,他們繪聲繪色地說起劉楓身爲霸王遺孤、火德星君轉世的不凡身世,說起其餘四路狄軍的下場,更將逐寇軍優待綠營俘虜的政策介紹得有鼻子有眼兒。待得巴爾思發現不妙,下令連夜抓捕細作時,這些人又忽然不見了。
等到天亮的時候,巴爾思憤怒地發現,軍陣裡整整少了三千多綠營兵。而逐寇軍陣前卻多了許多綠色身影。
這些人是連夜逃奔過來投降的。其中既有個別官兵,也有拉幫結夥的,甚至還有在隊正帶領下整隊過來的。
劉楓親自出面受降,當着兩軍的面,放走了想回家的綠營兵,同時送上了承諾中的銅錢和糧食。歡呼聲中,他們高高興興地上路而去。剩下的千餘人,則歡快地剝下身上的綠皮,穿上亮閃閃的鐵甲,披上血紅色的披風。
九殿下親口保證:這一戰,他們不需要上陣。他說話聲音是如此之響,就連對面的巴爾思都聽得清清楚楚。以至於不少原本已經走了的綠營兵,紛紛跑了回來,說是願意參軍了,九殿下也大度地張開了熱情的懷抱。
“卑鄙無恥!”巴爾思氣的摔掉了頭盔。他開始懷疑了,對面到底是不是正宗的逐寇軍,堂堂霸王的後人,怎麼能這麼無恥呢?戰場上挖人牆角,他怎麼有臉做得出這種事呢!
氣憤之後,則是失落和絕望。他所期盼的援軍終究沒有到來。又或者說,他猜對了一半,援軍確實是來了,可卻不是他的援軍。
黎明時分,雙方都在吃早飯。對很多人來說,這很可能是一生中最後的早餐了,所以全都吃得津津有味。
就在這時,一支龐大的軍團風塵僕僕趕來。巴爾思興奮地扔掉了飯碗。可是下一刻,他的心就像飯碗一樣,摔成了一地的碎片。
雖然沒有了王旗金邊,可那分明還是逐寇軍的血焰戰旗。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孔雲、霍彪、黑狼和馬嘯東統領的四營人馬。
他們原本是朝着豫章縣進發的。可半道上,隨軍參贊趙健柏發現不對了,路面上竟有大軍團行軍的痕跡,而且痕跡很新,方向卻是劉楓主力的所在。
這把他們嚇壞了,說好了是要前後夾擊的,竟然在這意料之外的地方發現了敵蹤。最讓他們心驚肉跳的是,對方主力與殿下的距離,太近了!這可是不得了的事兒!他們深恐劉楓兵力不足,又無準備,可莫要吃了大虧!因此追着足跡全速趕來救駕,堪堪比劉楓晚到一天,正好趕上大決戰。
這下好了。除了驍騎營和龍牙營兩支騎兵外,逐寇軍在這片小小的灘塗上全員會師了。
雙方實力的平衡被狠狠打破了。逐寇軍的兵力暴漲到了43000人,花開兩朵變成了三孃教子,莫說戰力了,就是拼人數也勝過了狄軍。原本勢均力敵的決戰,現在成了單方面的圍殲戰。這讓躊躇一夜的巴爾思情何以堪?
這也難怪。這場戰鬥,奔襲戰變成了攻防戰,接着又先後變成了遭遇戰和陣地戰,最後反倒成了殲滅戰。
莫說是他,便是三十年後的史官,在評論這場對新帝國影響力排名第三的關鍵性戰役時,也不得不承認,這場戰鬥,意外實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