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城,周府,臨水賞月樓。
周武大步流星,邁入中堂,拱手道:“啓稟家主!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明日啓程!”
周昊乾凝神望他,熟視良久,才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很好!”
雖只三個字,周武依然激動萬分,跪地叩首道:“願爲家族效死!”
周昊乾滿意地笑了。周武,其實是個很特別的供奉,雖然武藝並不甚高,但卻別有所長。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展露出特殊的天賦。
一次偶然的機會,周昊乾信步遊街,看到了奇特的一幕:一個瘦弱的孩子,居然指揮着五十來個貧苦少年,將本地最大最兇的黑幫打得落花流水。五十多個半大娃娃,手持棍棒菜刀,沿街追打兩百多個地痞流氓,最後更是直搗黃龍,將這夥爲禍多年的番禺惡霸徹底剷除。即使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此事仍爲番禺城百姓津津樂道。
周昊乾至今記憶猶新,那幫少年郎可真夠狠的啊,這一場騷亂,七十多個流氓送命,作爲領導者的周武,理所當然地被官府捉拿歸案,當天就判了斬刑。
周昊乾上了心,特意到大牢裡去找他,問了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你是怎麼做到的?”他的回答很簡單:“先擒王!”。老人又問:“那些孩子爲什麼肯聽你的?”他訕訕低頭:“我冒充周家的小公子。”最後一個問題:“爲什麼這麼做?”小傢伙怒氣衝衝地答道:“三棍打了我爹!”
這個名叫“三棍”的幫會首惡,被詐敗的孩子們引入窄巷,首尾一攔,兩邊伏兵盡出,自高處擲下火油罐,將三棍和他最精銳的“親兵隊”活活燒死在巷子裡。
當這些飽受欺壓的孩子們,高舉着三棍燒焦的腦袋,瘋狂吶喊衝殺而來時,地痞大軍的崩潰也就成了必然。
不難想象,當他得知這個勇烈機智而又狠戾的十三歲少年,竟是自己府中的小廝時,心中那種莫名的驚喜。名門世家有錢有勢,缺什麼?缺兵少將!有了將才,難道還怕帶不出兵麼?
於是,周武被手眼通天的周家家主買出了大牢,並得到了宗堂的專門培養。那時,天下還是大華的天下,周昊乾不惜花費重金,將他送去了樓船將軍楊人普的門下。
因爲三十三年前的一段淵源,楊人普與周昊乾乃是莫逆之交,對於老友一生唯一的請求,老將軍慨然應諾。儘管因爲某些原因,當時的楊人普失去了樓船艦隊,可是立有滅國之功的樓船將軍還在,在他的悉心指導下,周武學習指揮戰船,學習攔江水戰,學習操練水手,學習一名水軍將領應當掌握的一切。
在這十五年間,周武剿水賊,抗倭寇,積功一路升至校尉。後來,他又經歷了大華亡國之禍,千軍萬馬中,他揹着年過六旬的楊人普泅水逃亡,從此隱姓埋名,贍養恩師。直到七年前,楊人普病死,周武這纔回歸家族,時年二十八歲的他,正式成爲宗堂供奉中的一員,並被家主親點,成了年僅七歲的七小姐周雨婷的護衛首領。
前日的家族內亂,周武是唯一一名從頭至尾不知內情的宗堂供奉,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憑藉忠誠和勇敢,周武通過了這場終極考驗。從此,他將成爲家主最爲信賴和重用的供奉之一。更重要的是,時候到了!英雄將赴用武之地!
這,就是“你很好”三個字的含義。
這邊周武納頭拜謝,那邊周雨婷卻在皺眉沉思。片刻之後,她說道:“一切順利的話,殿下只要撐住十五天,隨後便可進退自如!”
“三萬對二十萬,十五天又談何容易?”周東林即使不再反對,但也不看好整個計劃。
“不必擔心!”老人顯得頗爲從容,捻鬚微笑道:“若是十五天都撐不住,那就不是殿下了!”
“殿下用兵如神,自然撐得住,孫女只是擔心殿下能否順利進入清風寨!”周雨婷依舊愁眉不展,“畢竟韃子的行軍速度比我們預計的要快了半天,只怕正好將殿下堵在門外!”
“雨婷啊,你這是關心則亂吶!”老人呵呵笑道:“你可別忘了清風寨的那條密道!”
“啊!對啊!”周雨婷驚喜大悟,“還是爺爺思慮周到,這下我可放心了!”
正交談間,堂外有人稟報:“家主!有消息了!”
“拿來我看!”老人接過紙條匆匆一看,唏噓不已。
一眼瞥見周雨婷脖子伸得老長,想看又看不到,小臉急得通紅,心中暗笑,臉上卻一本正經,搖頭嘆道:“韃子把營盤紮在了地道口,殿下進不去啦!”
周雨婷臉色大變,粉拳倏地攥緊,“哎呀!這可如何是好?壞了壞了……”
老人忍不住大笑:“放心吧丫頭!殿下不在,可他手下有能人吶,初戰告捷!擊潰狄軍前鋒五萬!幾乎全殲敵人,其中包括一萬虎騎!”
“真的啊!”周雨婷快活得蹦了起來。
周東林嘴張得老大,一臉難以置信,老人笑着對他說:“如何啊東林,莫要把人給看死了,忠勇義山之流,又豈能與殿下相比?”
周東林沉着臉苦思一陣,緩緩點頭,“父親教訓的是!孩兒記下了!”
周雨婷忽然跳將起來,“爺爺!我出去下!這回可有臉見她啦!”話猶未了,人已蹦跳而去,往日男裝時的修潔端莊,女裝時的文雅嫺靜,全都拋至九霄雲外,看得周家老少爺們相顧苦笑,一齊搖頭。
※※※
林子馨靜靜地坐在牀沿,打量身處的房間。
腳下名貴的紅松木地板剛用桐油打過,亮可鑑人;入門處一道雙聯彩繪山水屏風,圖案清晰柔美,色調醒目鮮豔,畫工精巧細膩,落筆瀟灑利落,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筆。
屋子正中央擺着一桌四凳,桌上擺着一壺六杯,牆角處還專門設了一個大卷案,案上筆墨紙硯樣樣俱全,清風一起,紫檀木的香氣撲鼻而來,沁人心脾,寧心靜氣。
整個屋子,雖是懸錦掛綺,粉飾金裝,偏又佈置得清幽絕俗,實在是匠心獨具。
四扇碧紗窗開着,外邊兒好一片鳥語花香。放眼望去,佳木蔥籠,花影遍地,滿是色彩豔麗,千姿百態的月季花,香氣馥郁,惹人喜愛。月季可以入藥,林子馨也是熟悉的,她把眼一掃,至少發現十七八株珍惜品種,其中的三株更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品。
這處名爲醉花苑的小院子,無論是格調還是環境,都遠勝臥龍崗帥府的簡約質樸。
林子馨是愛花之人,置身玲瓏花界自然合其心意,可她依舊秀眉深鎖,不苟言笑。
此處再好,卻也不是家呀!
周家派了四個使喚丫頭,都被她支開了,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頹然模樣,寧可一個人悶在屋子裡想心事。
被夫君扔下,她毫無怨言,男人大事爲重理所應當,更何況這也是夫君的愛護。雖然不清楚到底發生何事,可賀雄請命離開時的焦急神情卻被她看在眼裡,一定是出大事了,而且……不是好事。
愁腸百結,憂從中來,那玉容寂寞,俏顏清冷的悽楚模樣,襯着一襲月白色百褶長裙,彷彿也化作了一朵悄然獨立的月季,愈發顯得柔弱無助,惹人生憐。
忽聽輕佻的聲音道:“獨坐香榻影寂寂,雙鎖娥眉嘆幽幽——好一個我見尤憐的小娘子!”
林子馨猛擡頭,見一名公子裝扮的年輕男子,正趴在窗沿上搖頭晃腦地大發詩性,一對眼珠直鉤鉤地掠視自己,八分醉意,十分放肆,嘴裡不清不楚地發出幾聲淫邪的笑。
目光侵略如火,蕩氣撲面如風,林子馨幾欲作嘔。爲主母三年,何人敢這般輕薄於她?滔天羞怒噴薄而出,戟指叱喝道:“放肆!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無禮,速速離去!”
那公子哥愈發來勁,大叫:“好辣的小妞兒!”單腿跨上窗沿,竟要翻窗而入。
林子馨駭得花容失色,本能地驚呼:“來人!快來人!陸博超!”那是她手下親兵隊長的名字,但她卻忘了,此刻並非身在帥府。待其醒悟,又不免埋怨,周家怎麼不給她派護衛?
其實,她身邊兒的四名侍女,全都是宗堂的女供奉,而且都是排名前三十的,四朵金花合稱“鳳鶯燕鸝”,皆是周家從小培養的武者,嶺南綠林大大有名的女俠,周昊乾派來給她當侍女已是極高的禮遇。有這四位守着,便是番禺全城的無賴流氓一起衝來,也都輕鬆收拾了,自然不必再派尋常護衛,可卻被她藉故支走了……
愣神的功夫,公子哥已然登堂入室,腳下打飄,醉眼迷離,淫聲蕩氣地笑道:“哪……哪……裡來的俏……俏佳人,惹得本公子心癢難耐,美人兒休要慌張,本公子……最……最是憐香惜玉……”說着便撲上牀來。
林子馨閃身急躲,常年採藥練就的敏捷身手起了作用,靈貓狡狐般竄到一旁,公子哥撲了個空。她想要奪門而逃,卻又被翻身躍起的公子哥攔住,險些被捉住。